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少女美里

2009/04/26 06:00

少女美里

◎鍾文音 圖◎吳孟芸

這個叫美里的女生在升國三前就跟著經營貨船而致富的父親移民,舉家出國了。

很多年後,我到紐約旅居時,竟然就在曼哈頓下城一家二手店遇到她,且我們正同時伸出手抓住一件黑色皮衣。我一抬眼覺得這華人女生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是誰,畢竟孩提時的臉和長大有所差異了。

她先叫了我,我一聽聲音馬上驚呼:林美里!兩人頓時笑開。黑皮衣怎麼辦?我讓她,她要讓我,女人長大懂得不再那麼血淋淋地彼此廝殺了。

妳也會買二手皮衣?我不解如此乾淨整潔又富裕的她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

我想放鬆,不要凡事都昂貴有序,我想要來下城這種店家走走,解放一下。

妳若不來這裡,我們就遇不到了。

是啊。對了,妳以前為什麼很討厭我?她問。

怎麼會,是妳對我很跩吧,我哪裡討厭妳了?我們兩人坐在門廊的階梯上說話。

可是妳看到我眼神都很冷,也不打招呼。她說。

我沒有針對妳,那時候我就是那個樣子。是因為妳太受歡迎了,所以只要有一個人對妳如此,妳就會以為別人嫉妒妳或是討厭妳,這是後來我才想通的事情,因為妳太完美了,不能容忍一些像我這樣的人,哪怕是一丁點的冷淡。

長大後的美里,依然漂亮,但卻是沒有個性的漂亮。不過至少比長大的淑貞好,淑貞聽安城說讀了五專後,就成了一個平板無趣的會計。

然而美里的世界畢竟不是我的世界,她住在上東城三十樓的閣樓,那裡的狗或者只是大樓警衛看起來都比哈林區的黑人或是唐人街的華人尊貴。

我去了一次,那樣豪華的閣樓讓我很不安。就只去了一次,就不曾再造訪了。我和她的感情本來就是極其當下的,但我一點都不討厭她,甚至我喜歡她,想和香香的她一起躺在棉被窩裡無盡地聊天。但聊什麼?我們根本沒有話題。純粹的喜歡是無法填滿時光的大片凹陷,她的世界被物質切割成沒有層次暗影的空間,她除了購物之外,其餘無事可做,無人可奔赴。

那回在俯瞰整個中央公園與遠方些的上西城天際線的風光時,她在想什麼?我們說了些什麼?

我記得她說,她喜歡小學同學安城,她也喜歡我,但她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所愛之處?她很迷惘,很孤獨,父親把她從一個遙遠的南方島嶼放逐到一個冰冷的三十樓高閣樓,從小她就知道冰冷是什麼,失溫是什麼。

我們沒有一起躺到我曾幻想的被窩裡,畢竟多年不見是拘謹了,我沒有把我少女時想和她窩在棉被的夢幻告訴她。而我應該告訴她的,她就會明白她是多麼地讓我殷羨而非是排斥的嫉妒了,她也會明白她是受我喜愛的人,只是我們沒辦法靠近,因為兩個相異屬性的世界無法融合。但我開不了口,我對於那樣豪華的居所,感到從小赤貧的不安與恥辱全湧了上來,我甚至在她那間比我房間大上幾倍的浴室裡發呆片刻,望著鏡前的模樣感到難堪。有點小暴牙,沾滿油彩的衣服,凌亂的蓬鬆鬈髮,瘦弱的手腳……我不敢開口說想要過夜,想要一起躺在被窩裡,什麼也不做,就只是躺在被窩裡聞著彼此身體的氣味。我沒告訴她,她漂亮的身體可以引起我的美感與欲望,我也沒告訴她如果我必須選擇成為愛女人的性向,那她會是我的首席愛人。我很訝異我瞬間把小綺丟在腦後,原來我也有花心的特質。

然而,我只是禮貌地同美里喝著茶,吃著餅乾。她喝茶的方式一看就是個有錢人家出身的小孩,茶包會倚著壺把捲起,放糖時會注意湯匙的擺放。不若我,喝起來像是在沙漠行走過久似地猛然一大口飲下,吃餅乾也是一口而盡。

我們聊了些話,或者只是聽音樂。

她突然問起我十八歲時在做什麼?

十八歲?我想起南方,飛沙走石的南方,冬日帶著蕭索肅殺的海邊、小陽……十八歲,我笑說好久了啊,快十年了呢,什麼事也沒做啊,就是等著離開家。我沒有說起和小陽私奔到旅館的那回母親口中的「見笑代誌」。

美里卻說起自己的十八歲,她說這在歐美是很重要的成年禮,許多背景相似的人家會為孩子舉辦成年舞會。在新富或者舊富階級裡,還會藉此舞會相親。

我聽見她用New money和Old money這個字,錢有新舊,我亂想著。

以前名門千金舞會還得是藍血貴族才能參加呢,美里說著,雙手白皙細長,我很想拿出我髒兮兮的素描本和畫筆畫下她這美麗的姿態。

但我什麼也沒做,身處這樣的井然光亮的豪華空間,讓我冰冷著。我心想著藍血貴族,這名稱很美。但我沒聽過,我只聽過貧血一族。

妳讀過莎士比亞《羅密歐與茱麗葉》?

嗯,這當然是耳熟能詳了。

莎翁描寫的就是他們在那樣的成年舞會上邂逅的。我父親也幫我弄了一個名門千金成年舞會,我實在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名門。美里揶揄自己地笑說著,她撥了撥頭髮,我看見她的兩眉之間不知為何凝結著烏雲般的愁容。

好玩嗎?明知不好玩,還是客氣地問。

她大力地搖著頭,不是好不好玩的問題,是很讓人嘔吐啊。這些十八歲的每個千金都穿著高級訂製服,化著妝挽著髻踩著高跟鞋,每個十八歲的千金都像是沒有生命的人形偶,我們由父親牽手走紅地毯,然後和富裕人家的男孩起舞,吃飯,聊天……我卻腦筋一片空白,好像快暈過去了。結果我真的暈了過去,倒下時,滿眼都是水晶燈的昏黃,以及香水的氣味幾乎塞爆了我的鼻息……

美里說著,吐了一口大氣,好像那一天的氣氛還悶在她的體內。

妳沒有舞會?

沒有,我搖頭,補充說,唉,妳知道的,南台灣那個鳥地方。

美里聽我說鳥地方時大笑著說,好可惜啊!如果妳也在我的十八歲成年禮舞會現場,也許我就不會暈倒了。

她可能是窮極無聊吧,我當時想。我怎麼可能在她的生命現場,何況我不喜歡要動到身體的地方,美里忘了嗎?我怕身體,好像身體不是我的,我不知道如何動它。何況,如果那個靠海的小地方真有成年舞會,那麼我只想和小陽跳舞,跳單腳舞。我收起右腳,只單跳左腳,小陽也只單跳他完好的右腳,在跳舞裡我們合成一個人,兩隻腳,但卻有兩個頭,四隻手,我們是《山海經》裡的怪獸,為古老的愛情起舞。

我的思緒想得太遠了,突然在美里為我重新注入茶杯的熱水時,被打破安靜空氣的茶水聲驚醒過來。

我才發現可以俯瞰中央公園的玻璃窗外,天色出現橘金色的夕陽之美,那夕光打進美里家的骨董家具,十分美豔而孤寂。

接著,天色漸轉暗藍。

黃昏到來,我忽然想念起一個人走在下城的自在,想念起吃速食食物的任性,想念起獨自在寒夜孤行的蕭索美感,想念起八十二街和百老匯大道口剛出爐的貝果,想念起哈林區黑人在路邊燃火取暖邊跳舞的狂放,想念起聖馬可廣場路易斯家週末派對裡的布朗尼自製蛋糕,吃後會不斷東倒西歪且大笑的蛋糕的,包藏著讓人很high的物質……我舔舔唇,吞吞口水,懷念那種傻笑在一群人肉裡的放縱。美里這裡有著冰冷的秩序,太拘謹了,我雖然很想解放她那對美好圓滑白皙的乳房,但一接觸她那自少女時即泅泳在目眶裡的潮濕水光,我就放棄了。我自己已經輕飄飄了,也無法給她一個肩膀靠。

我去了浴室洗把臉,看著比我家大上好幾倍的浴室,感到冰冷孤單。

推開浴室的門,我跟美里說,等會還有事,得先走了。

她答非所問地只淡淡說,妳還有跟梁安城聯絡嗎?

我一聽到梁安城的名字,雞皮疙瘩起了滿身,寒意從腳底竄上心。怎麼這安城陰魂不散,他早就被我收拾在心的底層,很難被開挖出來的無氧層了,竟然被美里吐了出來。

她眷戀著安城嗎?還是只是純粹地好奇?

我只是以慘笑搖頭來回應她,哪裡敢說我的大學有三年時間都是和他在一起的,但這並沒有比較幸福,甚至我的大學記憶都被安城破壞殆盡了。我很想告訴美里,不和安城聯絡比較好,他身上有愛情毒素,一旦傳染就要自我隔離。但我什麼也沒說,一如我沒說我其實是喜歡她的。我只是像個沉默少女般地靜靜離開,只留一抹微笑的幽影給美里。我在大片的花崗岩走道等著電梯上來時,美里就倚在門口。

妳都沒變,小時候的樣子還保留著,瘦小的人給人一種不老的錯覺,時光沒有走遠,她說。

美里是高身兆女生,她的那種奪目之美注定無法耐久地凋零了下去。我已經看到她眼皮四周的一抹疲倦刻痕,太過美麗以至於禁不起時光留下的任何細痕,這使得她看起來像是我的大姊姊。

進去吧,我疼惜地說著。

沒關係,我看著妳下去,不知道再見面是什麼時候了。她說。

我進電梯前,轉頭看她一眼。在電梯關上時,我忽然感到胸口一陣緊,且眼淚不聽使喚地奪眶而出,那是我看過最悲哀的一抹身影,如此美豔,如此孤單,在她目送的瞳孔裡,我卻看見死亡的陰影?我不解為什麼,她是宮殿裡的公主啊,我敲敲我的頭,希望這只是我的不安所引起的嗚咽幻覺。

像是被裹在暗影的織錦,看不見的蟲痕喫咬累累。

後來我再聽到美里的消息是從電視新聞,她墜樓身亡,警方懷疑她的男友是兇手。三十樓層高的身軀如何化成碎片,雪地裡的血肉模糊……我後悔沒說出一些話,沒能留住她下墜之姿。美里或許知道自己的美,因為從別人的目光就可以看見自己被吸引的倒影了;她卻不知道自己的價值,無從知悉自己無可秤出的重量,也因此輕易地拋擲了。

這是美里,我所能記憶她的片段盡是她的美麗香氣。還有我秋冬時節常穿在身上的一件黑色羊皮外套,那是我讓給她買,她卻買下來送我的皮衣。這黑色皮衣是我們重逢的見證,皮衣沾上了美里的手汗和氣味,成了我懷念她的唯一傷感物件。

她也某種程度反映了我這個人的冷淡孤絕,如果我當時再溫熱一點,再靠近一點,會不會有機會成為拉拔她的繩索?我是不得而知了。

我在少女時期,只知道美里的絕美和她的未來將與我是兩條平行線。

其餘我們也只能任憑際遇的風把我們吹向不知名的他方。●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