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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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沒有你的日子 上

2009/05/17 06:00

【閱讀小說】
沒有你的日子 上

◎鍾文音 圖◎太陽臉

1.

流連在文明廢墟之間,某日我在地中海某港口的旅館不意卻傳來一首被主人反覆播送的西洋歌曲:

我一直想著莎拉說的話:愛是看著某人死去。

那麼,誰將看著你死去呢?那麼,誰將看著你死去呢?

誰在暗示我?那一晚我做了一個奇異的夢。夢裡小陽雙腿完好,且還騎著機車載我奔馳在美麗的海岸線上。我們倆的笑容好夏天,好開心……忽然醒轉,坐在床沿摸摸臉,彷彿那個夢中笑容還在。

但我知道這是不祥的夢兆,小陽竟然騎大型機車?完好無缺的身體,呈現一種奪目的神采,那不是他,至少不是人間裡的他。

於是,我心有靈犀似地顧不得還有未竟的旅程,直接奔回台灣且還在時差昏昏欲睡中搭上了小火車,往東北角那間小寺院尋去。

好不容易登頂,見到院方的常住僧,他們卻冷冷地說,初陽離開了,聽說回南方休養。

正當我心急如焚地趕著回南方老家時,他的信卻早我一步回來。信裡他要我把他的骨灰罈分置兩個地方,其中一份放至東北角山上的那間寺院,因為那裡有他和我完成身體的紀念地。然後將另一份撒在尼泊爾,佛陀出生地藍毘尼園。

2.

我趕到醫院時,所幸來得及告別,但小陽意識已經模糊,他已經陷入痛苦的水深火熱。他的臉潮紅如火燒,竟是美豔至極,像是美麗的一抹燃燒苦痛。他似乎用盡所有的力氣活了過來,像是才剛穿過黑夜烏雲的陽光,不可逼視的美,震懾著我。

小陽。我喊了一聲,手握了過去,卻觸電似冰涼。

他睜眼微笑,那是我見過最悲傷的臨終之眼,泅滿了遺憾和感激的淚水。我曾經在我老家的牛身上見過這種知道自己死期將至的悲涼之眼,也在我飼養的忠狗身上見過這種要和主人說再見的無言之眼。我們家不吃牛,不吃臨終悲傷的牛。

小陽的眼神燒燙著,直到我一直握著他,撫慰著他,那抹不放過他的燒炙才漸漸轉為冰涼,但他的唇色已乾枯,我聞到他長年身體的那股體香在飄散,隨著我逗留在臨終病房的時間而轉為酸氣味。我聞到那氣味,就知道是告別的時間了,黑白無常在他的旁邊等了。我止住即將竄奪而出的眼淚,猛然抓起小陽病房案上的佛經,開始念起我從沒讀過的經典。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我念到淚流滿面,激動不已。

小陽的眼神和我對望最後一瞬。

旋即他進入黑暗,沒有我的世界。

3.

院方問我是初陽的何人時?我說妻子。葬儀社的人就開始巴著我不放,說怎麼做才省錢,要火化還是土葬?要買貴的棺材還是便宜的……要辦佛教還是辦耶穌教?如蒼蠅般地嗡嗡響,我一直搖頭,搖頭,就只能搖頭。我沒當過未亡人,我也不知道護喪妻要做什麼?我只知道小陽要安靜的,他要到他嚮往的佛陀覺悟者的身邊,生命不再苦,肉身不再痛。

我偷偷拉開冰櫃,取出從恆河彼岸取來的金剛砂,將砂沾上了自己的口水,黏在小陽的額上,那是我唯一可以給他的祈願信物。

在院方的要求下,我簽下了接受這具冰冷屍體的名字。小陽,死亡已使你看不見我,還是死亡使你看我更清晰了呢?就像你看見生命的愛情幻象一般。

看著深愛的人先是變成一具僵朽的皮骨肉,再變成天空的煙塵時,我大力聞著人煙的氣味。煙翳入了揚起的風沙,風沙是小村的風光,它吹入我們的床、我們的教室、我們的衣服、我們的鼻息、我們的口腔……最後沙塵融入至人煙裡。

在爐火的另一端,小陽的灰和一段未燒壞的骨,那骨我看得出是他殘疾的腿骨,神奇地沒被火吞噬。

我依小陽遺言,將骨灰分兩份,一份撒在東北角靈月寺,一份撒在尼泊爾藍毘尼園。我並將一丁點的小陽骨灰裝進我的一只香水瓶。自此他貼身貼肉地跟著我,在我的胸前晃蕩,時而冰涼,時而溫熱。我攜帶著他,前往他所嚮往或者遺憾的世界盡頭。

我擁有了愛情的時光寶盒。

4.

就這樣,我帶著小陽的託付,背包放著骨灰罈罐,再次來到我和小陽的身體紀念地。他沒有出成家的月靈寺寮房,我們成熟的身體相遇之處。然而他始終是帶著身體的不潔與不莊嚴而悵然以終?不知道現在他的靈魂是否已經被接受了?四周空蕩蕩的,沒有回音。

山上的法師對我說,人一旦斷氣,那麼所有的五體不足就會變成正常人。沒腿的就有了腿,眼盲者就看見了,駝背的就不駝了……

我聽著,想像著在另一個世界的小陽健步如飛的樣子,心裡感到從未有過的寬心,他彷彿化成了善遊步佛。

我在曾經留住有小陽靈識與身體的房間裡,望著海,小陽的房間沒有什麼值得我替他收拾的東西了,一張床、一個枕頭、一張薄被、一張小書桌椅……牆上兩個掛勾,牆角一個臉盆。我從窗前移回房間,躺在床上,冥思著二十出頭時,和小陽在這裡的溫度,燃燒的溫度剎那就變成死亡的永恆。

那樣的欲望,讓人抖動發顫。

那一刻我才明白,我愛小陽根本超出我的力量,我只適合生活在半安全半危險之地,也就是說我是庸俗的,我有一隻腳永遠踩在安全的範圍裡,沒有勇氣滑入癲狂之境,也沒有勇氣全然超脫塵世眼光。

5.

從背包裡找出一封我出發到遠方時,他曾寫給我的一封長信,現下我反覆重新讀著:

月兒:我念《金剛經》的時候,感到佛法與存在主義衝突得很厲害。一個是拚命把人定位得虛無飄渺,像大風在空谷中無聲無息;一個是極力擴充人的龐大莊嚴,不斷高聳而入雲霄。這兩種情調時相擺盪,不知不覺人就實利了起來。成功的時候多一點存在,失敗的時候多一點佛法。我看山底下的人間生活大抵是如此,或者看每隔一陣子就有人上山來找師父的心與狀況也是這樣的。很多人在無助時才想起他們的神,卻很少自我檢討。

一切都是依附。

我近來有點喪失了「動力」,雖然妳知道其實我這個人也沒什麼動力可言,但相較之下,我確實是更往人與佛這兩個極端裡去冥想了。覓得了一絲心得,覺得佛法和存在主義似乎仍有融合餘地。這體認出來的八字訣是「諸法無常,諸行有我」。也就是說本體是佛法的,但人文精神卻是存在主義式的。諸法是外在的,是象徵的,是演化的;而有我是內在的,是實存的,是堅信的。

沒有我,諸法不足以展現;有我才足以實踐。但佛法常說「無我」,於是很多人困惑了,無我究竟怎麼生活?我體悟到無我就是有我,我是真實不虛地存在,無我的意思不是我不存在,而是擁有我的同時,能夠不受執著支配。這麼說來,人的「生活」,其實在於有我與諸法交會之間的模糊狀態,有如陰陽交界,既黑暗又光亮。既變幻又自主。

這種動靜與有無交會的狀態,是我對人生、對自己最新的解說吧。這次是不是能天長地久,下一步又會怎麼樣發展?就像雲和天空,於存在的實體裡,有的又是無盡的變化。

人生既是這樣,也無驚怖之事了。

妳別感虛無,妳要盡情地去過日子。我們在這兩端其實是有交集的。

這是他和我談比較多人世心情的信。

這封信在當時某種程度地也解開了我對於生命虛空與存在、無常與有我的一些困惑。

小陽在我驛旅他鄉時,是我相思的柱子,也成為我精神力量的來源。

雖然當我回到台北時,我在城市咖啡館發呆時,所見的周遭人類其實並不像小陽這般地在思考著生活與困頓。在回台北的日子裡,周遭的人所談的無非都是工作薪水或者購物、情變、八卦,所擔憂的無非是這些物質層面的東西。年輕者總是為感情或沒有出路所苦,年長者多害怕孤單與貧病。很少人關心自己的精神與靈性,有時吐出佛語或者神,也多為了一己之私利,常見行善多為積功德,念經修法多為達己願,這可是比人間還人間的存在,如此實利主義,如何說空言空?

這些年我一直沒有遇到小陽所談及的這種可貴人類,在我貧瘠的生活周遭多是乏善可陳的人。我常想起童年漫長且毫無自由的無聊時光,因為和人接觸的無聊光陰總是那般漫長,或者彼此言語毫無精采交會處,以至於大多時候我寧可孤獨一人。

這種孤獨也是一種心高孤傲,但暴露的無非是自己的執著。(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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