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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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偏遠的話語---上

2010/01/25 06:00

【閱讀小說】偏遠的話語---上

◎童偉格 圖◎吳孟芸

他記得:最後一次看見母親時,母親還活著。記憶中,那是一處漁村,但只有窮人才下海捕魚。當相似的頭臉,駕著相似的舢舨,在月光下撒網捕魚,魚群會震懾於自己的孤伶。他們以全體的靜默合作謀生,也那樣與彼此相處。當他們心有別求,他們就默默走到村口海王廟,求刻一尊海王像;默默供奉於廟裡那一壁尺寸不一、形容相同的神像堆裡。每逢海王誕,他們會蜂擁而回,將一壁海王一一架到轎上,兩人一組,抬著轎,嘶吼著,與神像一同衝殺入海,說是「醒海王」。那是他們最踰矩的時候。也是在醒完海王,趁祂還未昏過去又睡上一整年的那個下午,一生一次,漁村裡的父母會打扮淨整,領著未滿週歲的孩子,來到廟裡,為孩子問前程。

那天,父母帶他去向海王問前程。他聽見牌樓,聽見廟埕,聽見一座大廟吞噬自己,聽見一壁濕淋淋的海王,隔著檀香燎燃的白霧瞪視他。他感覺自己又矮了下去,不可能更低了。他在浮盪中睡去。他沒聽見定案聲響,沒聽見扶桌解諭的四名桌腳,齊聲宣示海村史上,海王所說過最透天、最直達終局的預告。海王預言:他死時,將比他的父母,離家更近。

當夜,父母避過眾親友耳目,從床板下起出一瓶窖藏多年的老酒,坐在他身邊,一口口對喝。母親哀哀扭轉心腸,參研海王的諭示,對丈夫叨念各種可能。會不會,「比他的父母」,是指「比他的父母死時」?這是否意味著,她將與丈夫一起喪命?的確,她多次想像,總有一天,在一場暴風雨裡,他們將要手牽手葬身海底,那是他們合理的宿命,卻並不令她畏懼。會不會,海王想告訴他們說,他活不過童年?他將夭折在這裡,這張床上;他無論如何,不會比這個位置「離家更近」了。也有可能,他們會順利偕老,順利將他拉拔到血氣剛烈的青少年;有一天,他們將要踽踽步伐,循著他的血跡追蹤他,他們會發現他撲倒在家門口,背上插著一把匕首。天啊,那多可怕,多麼令初老的他們徹底無望了。她找不到令自己心安的詮釋,她問丈夫:「怎麼辦?」

父親不答,彷彿已然酒醉。他在想像,那句神諭將永遠把他的孩子綁在他妻子的背上,兩人會像同一個盆栽裡的兩株向日葵,鎮日搖頭晃腦,不斷忖度著這破敗村裡,這間破敗的泥屋。當妻子還在他面前叨叨念念,他要她閉嘴,乖乖睡覺,否則揍她一頓。第二天,他把臉洗乾淨,穿上昨天那套莊重的衣服。出門前,他看見孩子趴在自家神桌下學爬。他抱起他,拍撫他身上的塵土,看他十分稚氣地閉著眼,以頭臉輕輕蹭著他的手。他放下他,回身看屋外的天光,歎口氣,出門,走向海王廟,眼望長街上的一切,突然間,對即將發生的事厭煩極了。他一路走,一路想,卻完全不明白,自己曾在枝枝節節的摩擦中,哪一次致命地得罪了他們。他走過牌樓底,發現昨天的四名桌腳,正在廟埕上相幫著拆喜棚。他想,省事多了。他耐住煩,揮揮手,召他們過來,要求他們正正經經、老老實實,再為他的孩子扶一次桌。

桌腳之一,人稱阿猴的男子愕然,對他說,王都睡過去了;況且,也沒人可以要祂把說過的話收回。他仰頭,鄙夷地想:眾神都來看看啊,這人到現在還這樣說話。他俯看阿猴,這個自小打鬧到大的遠親兼玩伴;回憶他如何憑一副尖嘴利腮,鎮日蹭海王的香油錢,積累甚多,終於也就爬上岸,不必隨大家出海了,只在海王廟前經營一家雜貨兼小吃店。他哼了聲,彷彿直到那刻才發覺,自己其實打小就看透阿猴的狡詐。哼,這個魚肚縫裡的蟲,勢利眼,王的圍事漢,他賣給鄉親的酒都特別稀。他搖搖頭,彷彿不屑和阿猴理論。當著他們的面,他舉起手,答答擰出指節聲,氣魄地說,要嘛替我孩子重安神諭;要嘛吃我拳頭。

陽光底,四人仰望父親拳頭,互望,都笑了。他們甚至沒有遵循海村慣例,再三動問、確認他是否認真要動粗,眨眼就圍著他開打了。他們默契十足,三下兩下,將他打成一張蹦蹦跳的桌子。他瞻前不顧後,看著兩雙矮小的身影在他腋下跨底穿梭,一拳一腳都是實的。當他力怠,四人還是各據一方,虛虛站著,看他站起,要撲向哪方,站他身後的人,就使出絆馬腳,再次將他勾倒。他站起又跌倒,站起又跌倒,鼻孔出血,嘴裡含沙,將一輩子的臉都跌股殆盡了,終於臥地不起,再次舉起手,投降。

四人撤去大概有半世紀那樣久,開始有人靠近,想扶起他。他揮手拒絕,埋著臉說躺著挺好,我是要躺著的,挺舒服的。直到感覺廟埕上看熱鬧的大多走散了,他挺起被螫得刺痛的背,翻身一看,日頭白花花,他們已經把喜棚拆走了。他爬起來,佯裝無事,走到戲台邊一棵茄苳樹蔭底坐下,抹抹臉頰,擦擦鼻血,閉目養神一番。我沒事,我沒事。他用大拇指堵住鼻孔,想著:怎麼可能會有事?不過就是,被四個侏儒圍毆到流鼻血而已。

不知在樹蔭底坐了多久,太陽卻像是永遠不會落下。不知道為什麼,他發覺自己慢慢走向阿猴的店,與在店頭涼棚下閒聊、撲蒼蠅的四名桌腳隔桌對坐,盯著他們瞧。「嘿,」阿猴走來,用披在肩上的毛巾抹抹桌面,友善地跟他打招呼:「還沒死?」那招呼的方式令他頭殼炙熱。「阿猴,」他艱難地說:「真失禮,我有什麼過錯,哪裡去得失了你,請你跟我說。」「說什麼呀?三八兄弟,沒事。」阿猴看看他的臉,同情地說:「我出手沒有太重吧?」他搖搖頭,低下,死盯著桌面,不發一語。沉默。阿猴用指節扣扣桌面。他抬頭,恍惚看他,良久,對他說:「我肚子餓了。」阿猴擠給他一個親暱的表情,大意是說:「這可真是新聞啊。」

「我請客。」像個真正的漁夫那樣海派,阿猴說完,轉身進廚房。

他更為艱難地,更有禮地,從筷筒裡慢慢湊全一雙筷子。他吃了一海碗雜菜麵,一盤乾切肉,一條煎白帶魚,喝乾一整瓶米酒,覷著無人留意,把錢留在桌上,悄悄走出涼棚。他摀著傷口,低頭走過家門,未進屋,走過長街,穿過防風林,坐在樹林盡頭,僻靜的沙灘上發呆。太陽從頭頂移到海面上,染紅一切。活到現在,他第一次發現,原來吃太飽是件很難受的事,難受的程度,勝過連續三個月沒有漁汛時的飢饉。這真是太奇怪了,他想。他左顧右盼,確定四下無人,在沙灘上挖了一個坑,對著坑,劇烈地嘔吐起來。他看著坑裡那些菜肉魚麵,依依不捨地將它填平。他頗想做個記號;他想,這也算是個了不起的成就,總有一天,等孩子長大,他要帶他回來看這個坑,告訴他,有這麼一天,你爸我也曾經恨吞天地,體味了知榮辱然後才倉廩足的感動。他解開衣領,鬆鬆褲襠,向岸邊慢慢走去。「噓,什麼都別說。噓,別那麼孬。沒事的。」他跟自己說。

後來的事沒人知道了。他的母親用力睜著眼睛,哀哀地想說服他說,父親只是想去岸邊沖個涼,不意一陣冷風將酒意摧上腦門,令他神智喪失,不慎落海淹死。就這麼簡單。有他們為伴,父親是幸福且知足的,絕不會像人們所想的那樣無謂地自殺;縱使他將身上衣褲都脫下,都整齊疊好,放在不受潮掩的大石頭上,那看起來,多麼像是一個主動宣告離開的訊號。

回憶父親,他時常閉眼就能聽聞父親一個人在夜暗的海灘上,摸索著脫衣、摺衣的細膩聲響。他知道,彼時的父親是全然清醒的。他想像善泳的父親如何任令自己溺斃,不能不欽佩著父親。回憶母親,他想像她被告知訊息,拖著長長的頭巾奔向海濱,看見赤條條的父親以俯臥之姿,在海面上漂蕩,比還在世時並不顯得特別安靜,也不特別吵鬧。他像是還活著,還奮力游著;他嘗試去向遠方,卻屢屢被向海村湧來的大潮給推回。他就像獨自抵抗著漁汛;抵抗著不可冒犯的,一村人推動岸邊舢舨的莊嚴時刻。她在沙地上凝重地走著,想著對她而言,同樣莊嚴的海王神諭,或者宿命,或者偕老。她愈靠近他,就愈不哀憐自己,就愈感覺他終究並未離棄她。某種愈來愈清晰的直覺,標定她的心緒,讓她不惶不惑。她反覆看著他,再回頭遠望他們的家,用自己的腳一步步精確測量。求你了,她咬著牙,在心裡堅定地對丈夫的屍體說:不好意思,在我把你撿回來以前,麻煩你游得遠一點,再遠一點。你欠我們的,你完全可以,而且應該這麼做的。

從父親過世的第一天起,他的叔伯,那些與父親長相相似,連個性都像極了的男人們,開始趁夜溜進他們屋裡,他們的床板下。他們挖到幾瓶酒,幾個空鐵盒,再沒別的了。他們仍不死心;有時,他們甚且帶著捕魚用的防風燈,群趴在床板下,用靜默的手勢溝通。他們的小屋靜默成海,母親抱著他,流著淚,哼著歌,徹夜在屋外走動乘涼。母親不能理論這一切,只在葬禮後三個月,一天清早,帶著他離家出走。她一手提著衣箱,一手抱著他,在長街上走五十步,走進一模一樣的另一間泥屋裡。那是她的娘家。彼時,他外公正坐在門檻上抽菸,不敢相信她就這樣回來了。感覺上,她不像出嫁才一年多的婦人,倒像是與鄰人鬧了近兩年醜聞的閨女。他外婆比較務實,十分鐘後,她已經穿著一身破舊的黑衫,蓬頭垢面,打著赤腳,三步兩步跨過外公,站在街上張望,決定由街頭第一家開始串門。一上午工夫,幾乎各家各戶都接待過外婆,聽過她哀矜的泣訴,排解過她,也都知道她是如何受命運無由地捉弄,生得這樣一個女兒:新寡,沒錢,沒人緣,拖著個小鼻涕蟲,回來寄食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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