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可比陳紹的洪一峰之歌

洪一峰的歌曲不論輕快或悲愴，都悠悠傳唱，活像黑白年代的「陰翳禮讚」。（資料照，洪一峰／提供）

◎晏山農

洪一峰低沉渾厚嗓音中所流露出的，如同深秋醇味十足的陳年紹興。（資料照，記者陳奕全攝）

步入中年以後，過往雲煙以三D動漫直撲眼前，導致前路不得不將編派「台故」、整理系譜納入行程。就中台語老歌更似「百鬼夜行」，在記憶之河潛伏許久後迸裂纏腦，讓我沒得遁逃空間。可，不是所有老歌、老歌手皆喜（泰半只能做為考據社會史的參照物），能位列仙班的大概就洪一峰、文夏、葉啟田等「寶島歌王」而已。適值洪一峰往生，沉澱多時的記憶也拈出一絲結晶來了。

洪一峰（中）與洪榮宏（左）父子二人在台語歌壇的新舊階段同為礎石。（資料照，洪一峰／提供）

台語歌壇的小津安二郎

作曲、演唱雙棲的洪一峰，在「混血歌」盛行的年代，確立了台版「情感歌謠」天地。（資料照，洪一峰／提供）

半個世紀前，「南文夏，北洪一峰」的盛名響徹整個島嶼，不過老實說，兒時雖也聽聞過洪一峰歌曲，然而南部民眾透過拉機歐，放送的盡是文夏之音，林英美、張淑美、黃三元、黃西田以及新竄起的葉啟田等人的歌語也不時繚繞於耳際，洪一峰所占比例就少了許多。直到八○年代洪榮宏崛起大紅後，大夥才跟著重溫／挹注洪一峰的從前種種，那時方知洪一峰雄踞北台，俯瞰全島的事實。孰料，七○年代黨國的強風烈雨，無論南王北帝都須乘桴浮於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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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須爭辯究是文夏較優質，還是洪一峰高人一等。只能說，軟綿高音的文夏像盛夏沁涼的啤酒，〈綠島之夜〉、〈再會呀港都〉、〈採檳榔〉、〈我是行船人〉、〈快車小姐〉固然洋溢著南台風情，即便更具代表性的〈黃昏的故鄉〉、〈媽媽請妳也保重〉也有一澆下港遊子胸中塊壘的況味；反之，洪一峰以其低沉渾厚嗓音所流露的，則似深秋醇味十足的陳年紹興。〈舊情綿綿〉、〈思慕的人〉、〈淡水暮色〉固然讓人從心底暖起，〈放浪人生〉、〈男兒哀歌〉、〈悲情的城市〉更足慰藉中年心情，洪一峰可謂是台語歌壇的小津安二郎。

小津特色在於：沒有激昂雄壯的組曲，有的只是以日常瑣事的小千世界來細細刻畫。同樣地，洪一峰的歌曲不論輕快或悲愴，既無飛揚奔騰，也乏撕心裂肺的哀嚎狀，有的只是悠悠傳唱，活像黑白年代的「陰翳禮讚」。關於洪一峰對台語歌壇的貢獻，莊永明認為他「延續了台灣人在日據時期獨立創作的精神」，遊刃之語則是，「洪一峰的曲不但延續三○年代以東方五聲音階創作的特色，還揉合日本演歌特點及五○年代傳入台灣的西方爵士樂情調，創造出獨特綜合體，他作的曲，簡直反映了複雜的台灣史。」（見2009年2月25日，《聯合報》何定照報導），可謂一針見血之語，我就狗尾續貂來個排列組合好了。

圖譜一曲「現代主義」

台語歌向來被定性為只在情愛、醇酒、離鄉、哀愁、命運……諸負面意向中打轉，登不得大雅之堂。殊不知詩三百就是吟情頌愛，重點是出乎真情、發人幽微才是要務。洪一峰之歌雖言情卻不陷溺，特別是他與葉俊麟結識後，〈思慕的人〉、〈舊情綿綿〉、〈淡水暮色〉、〈放浪人生〉、〈男兒哀歌〉、〈寶島四季謠〉諸代表作盡在於斯。這些詞曲確實「延續了台灣人在日據時期獨立創作的精神」，但和早期陳秋霖、蘇桐等人異同的是，葉洪合作少了哭調味，多了西洋爵士風，隱約和同時代在日本歌謠界占樞紐位階的作曲家吉田正遙相呼應，而吉田正是新形態「情感歌謠」（?—?歌謠，mood）的奠基者。

須知，傳統的日本演歌是以「四七拔音階」（將西洋音樂的第四、七音移開，以東方五聲音階為主），再加以裝飾音和顫音，此由大師級的古賀政男發揚推廣後，稱為「古賀旋律」。然而到了五○年代中期，以吉田正為代表的新一代詞曲創作者，將夏威夷、爵士、拉丁等音樂要素收入到歌謠中，並且藉此充分掌握情感，稱之為「情感歌謠」。有人認為「情感歌謠」已脫離演歌範疇；但實際上它和演歌仍是難分難捨，應視為演歌的另一階段。吉田正麾下重要歌手包括三浦洸一、????永井（法蘭克永井）、橋幸夫、和田弘??????—?等，俱是台灣老一輩歌迷耳熟能詳的人物。

特別是，洪一峰翻唱的〈再會夜都市〉、〈相逢有樂町〉、〈台北發的尾班車〉、〈咱二人的舞會〉、〈男性的情淚〉等，日文原曲都由渾厚低沉的????永井發抒，兩人的特殊嗓音在日台均為難攀、尖拔等級，日後也只有郭金發可歸為同門。更須一提的是，吉田正是純作曲家，????永井也是純歌者，不似洪一峰是作曲、演唱雙棲。就因具備如此的音樂才華，所以在「混血歌」盛行的年代，洪一峰固不能免俗，然而洪一峰不但確立了台版的「情感歌謠」天地，他更圖譜出一曲台語歌壇的「現代主義」──藉由特殊的唱腔、極盡內心剖析的詞曲，演繹出超地域、時空的心理召喚。

八○年代歌藝界掀曙光

就由於蘊含如斯的翡翠晶鑽，即使台語歌在七○年代中期起，慘遭黨國魑魅的壓制；然而時序走入八○年代，黎明曙光就由洪榮宏、沈文程等人掀起，其中，洪榮宏不但克紹箕裘，父子二人在台語歌壇的新舊階段同為礎石；而洪一峰的重新出土，更提供新時代的詞曲工作者、歌手源源不竭的靈思：沈文程的〈舊情也綿綿〉讓人聯想到〈舊情綿綿〉，蔡琴翻唱〈思慕的人〉、瘐澄慶翻唱〈山頂黑狗兄〉、陳昇翻唱〈寶島曼波〉，都讓洪一峰之音處處聞。更不用說江蕙各階段的蛻變，和洪家父子都遙相呼應。所以就算新人類當道，洪一峰也不致變成台語老歌的樣板，而是歷久彌新、不斷啟迪後人，放眼整個台灣歌藝界，能如洪一峰遠山含笑者，幾希！

深掘洪一峰成就、探索其多樣貌的內涵，不是要將他偶像化、固著化；反之，在弘揚洪一峰精神時，我們會赫然發現，較洪一峰年長，〈暗淡的月〉、〈關仔嶺之戀〉的作曲者、演唱者吳晉淮先生（他是古賀政男的入室弟子），在他往生近二十年（1991年病死）後，其位於台南縣柳營鄉人和村的故居，台南縣政府卻因經費短絀，導致「紀念音樂館」的落成尚在未定之天，如今更因甲仙大地震受損，頗令人有憾。所以，莫以為頒褒揚令給洪一峰就了事，無知與遺忘終會鑄成更大的罪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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