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廚房的聲音

◎鄭麗卿

我愛極了從廚房傳出來的各種聲響。因此，也喜歡范成大的詩〈曉枕〉：「煮湯聽成萬籟，添被知是五更。陸續滿城鐘動，須臾後巷雞鳴。」

雞鳴之後，農家的清晨也是從廚房醒過來的。先是父親準備水牛和豬隻的飼料，電動絞碎機絞切番薯葉，剉碎番薯，柴火在竈坑裡嗶嗶剝剝。然後是母親料理早餐的切菜聲，大菜刀輕快地通過一把菜蔬在木砧板上起落，如耳語細細脆脆；切過肥胖的瓜類蘿蔔時咚咚咚又鈍鈍的節奏如同拍背聲。在這樣敦厚的「鬧鐘聲」中醒過來，想著廚房中大鼎正冒著白煙、母親在廚房走動的身影，還賴在床上童稚的我們往往一翻身便又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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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認為廚房裡瓷盤碗筷的響聲，在輕脆中漂浮著日日平靜的滿足，流露尋常日子的喜怒，和愛憎。從人家廚房傳出來的聲響，或輕或重，叮叮噹噹，那人也許在盤算著晚餐的菜色，也許在煩惱房貸帳單種種不難不易的瑣事，也或許，正在謀畫一次出走。

曾經，我也渴望自廚房出走。那時下班衝回家總是心急，在廚房裡更是分秒必爭，每個動作都要快快快，洗菜像要溺死毒素菜蟲般凶狠，切菜如斬亂草，然後唰一聲下鍋，鐵鏟鏘鏘鏘與鐵鍋短兵相接，聲如馬蹄狂奔，抽油煙機轟轟然戰車般輾過粗礫的心情，快火熱炒三兩回合便熄火起鍋。直到我厭倦了把廚房當沙場的日子，放慢腳步之後才開始喜歡廚房，喜歡自己的切菜聲，左手指頭也不再帶刀傷。菜刀俐落滑過蔬菜瓜果總帶著痛快又涼快的感覺，鐵鍋油滋滋歡炒著，大同電鍋啵啵啵送出陣陣米飯香。與小女低低切切的私語，就像蔥頭蒜苗，隱身在一道道菜肴裡。此時，我在這一方天地裡是純粹而平靜的。

在有外勞幫忙家務的一段平靜日子裡，她在廚房裡整理碗盤洗菜炒菜，我聽著那錯落有致的聲音，竟起了一股煩躁心情，好像是哪裡不對勁。我在房裡徘徊，思索我的焦躁從何而來。自家廚房傳出來的熟悉聲音，卻不是因自己的操作而生發，另有其人，另有其人，儘管那人是外勞。我開始不自在起來，停下腳步憂鬱地聽著，彷彿站在門檻外，隔著門窗看別人僭用自己的廚房。

廚房裡碗盤相互碰擊的鏗鏘之聲，也像醒人的鐘鼓聲。記得曾經在日本京都賞櫻遊覽名寺古剎，十天的行程有些倦乏了，我漫步走入尋常巷道裡。不意間在巷子裡聽見人家屋裡收拾碗盤的聲音，那聲音或停或響，或疾或緩，在我聽來都是生活的回聲，充滿了情緒和故事，讓人可以想像一個家庭生活的種種細節，竟撫息了我在異鄉的陌生感。

而今，每當廚房傳來熟悉的搓洗筷子的嘈嘈切切，我含笑聆享這個人籟，感到幸福就在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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