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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靈隱寺
靈隱寺
◎朱和之 圖◎阿尼默
靈隱寺,說的不是杭州西湖那個,而是在新竹市郊的這一座。早先因為鄰近青草湖,吸引不少遊湖的旅客順道前往參拜,算得上香火鼎盛。後來青草湖放乾了水──原來這是個人工水庫,不知怎麼廢棄了,觀光活動跟著蕭條,寺院便歸於安寧。幾年前我從新竹火車站搭計程車前往,運將大哥竟不曾聽說靈隱寺為何物,還得靠我指引。
我在四歲上時,父親和姊姊因為車禍過世。經父親生前的拜把兄弟推薦,媽媽把他們的遺骨安奉在靈隱寺的寶塔內。
從小,我們每年都會到靈隱寺去祭掃。印象中那是一段遙遠的旅程,我們得先坐公車到台北車站,再搭火車到新竹。對孩子來說,「搭火車」充滿了遠行的不尋常與興奮感,去處便是異地,是我們小小生活圈以外的世界。一出新竹車站,又馬上會有計程車司機認出我們的外來身分,圍上來攬客。我們不喜歡司機們的死纏爛打,往往逕直走到公車總站去,仰著頭張望路線時刻表老半天,發覺下一班車還要好久,最後多半還是坐上了計程車。
我不認識新竹的道路,只見車窗外兩旁房子愈來愈矮,也愈來愈稀疏。路上會經過一座孝子牌坊,看到它就曉得快要到了。我們不曾停下來看過這牌坊,我總是在車子通過的短暫片刻裡轉著頭注視這應該是書本裡才有的,屬於遙遠古代的遺物。
車子接著會開進一段有高大樹木遮蔽的道路,靈隱寺的入口就在樹蔭深處。寺院圍牆外的公車站牌旁邊有一座用木頭搭建的簡陋攤子。從我有印象開始,小小的攤位就已經是荒廢狀態,只有一個空空的冷飲箱,兩張用夾板釘的桌子和幾張椅子。牆上貼著市區某大戲院的清涼歌舞表演海報,上面寫著我看不懂的宣傳文字,似乎在說表演有多麼生動精采。海報上的演出日期早已過去很久,紙張也已褪色磨損。
進得廟裡,先買好一大包成套的香燭。最厚的那疊金紙外面有張表格,讓人填寫往生者和陽世親人的姓名,尚且強調為免陰間同名姓者爭奪糾紛,必須確實寫上陽世的籍貫住址等等。我覺得有趣,總是搶著要寫。有時還發奇想,覺得若真有陰世,人們千百年來這樣燒金紙「匯款」過去,一定會造成非常嚴重的通貨膨脹吧。
寫好之後,依序拜天公、拜佛祖,然後到偏殿,在一大片靈位小牌子上找到父親跟姊姊的名字,舉起香祝禱一番。講的話都很簡短,無非是我們很好,希望你們安息。媽媽則會說孩子很乖、很聽話……
然後上寶塔,到兩人的靈骨罈前再拜一次。靈骨罈上印有照片,是證件用的大頭照。當時人們拍這類照片都是端正肅穆不苟言笑的,於是爸爸和姊姊也就永遠帶著一種半疏離半認真的木訥。這神情印在他們人生旅程的終點上,分量也就遠勝另外數十張表情各異的生活照,成為他們留在我心中最鮮明的印象。
拜拜已畢,燒完一堆金紙,偶爾我們會稍微散步閒逛一下。寺院裡另有一棟新建的「感化堂」,內部挑高氣派,供奉著非常巨大的佛祖和孔明像。邊上放著一台新奇的自動抽籤機,投入硬幣,小型的古裝美女機器人就會轉身抽一支籤送到取籤口。好玩歸好玩,不過我總覺得感化堂的氣氛生硬冷清,和靈隱寺其他古雅的建築不甚協調。
再怎麼逛,我們在寺裡停留的時間也很少超過半個小時。有時候請計程車在殿前等我們回程,更是匆匆拜過了就走。但正因大老遠來回,花掉一整天的時間只為上一炷香,讓這件事情更加具有儀式般的特殊性。
時光淘洗著記憶和懷念,我們一年年在父親和姊姊靈前計算著他們離開了多久,也一點點將他們收進腦海更深處。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也許是母親的貿易公司業務繁忙起來那年,也許是我變成全年無休留校填鴨的國中生以後,爸爸和姊姊從我們的日常思緒裡悄聲無息地淡出,我們去靈隱寺的次數也愈來愈少。
如此幾年過去,我上了大學,有個讀交大的女友,於是頻繁地到新竹來。正巧我的結拜五弟讀清大,有時可以跟他借到摩托車騎著四處亂晃,也便到靈隱寺去了幾次。
我們一樣是拜幾個香爐,燒一包紙錢,然後在寺裡稍微走走。當時我正讀點現代詩,在寶塔裡很自然想起鄭愁予的句子,卻又顛三倒四拼湊不齊:當春風搖響鐵馬時/幽靈們默扶著小拱窗瀏覽野寺的風光/……/啊,我的成了年的兒子竟是今日的遊客呢/他穿著染了色的我的舊軍衣,他指點著/與學科學的女友爭論一撮骨灰在夜間能燃燒多久。
那次我們在寺前的草坡上聊天,忽然飛來十幾架軍用直升機,轟隆隆地聲勢浩大,帶著像是一群救護車經過那樣事不干己的些微緊張感。直升機很快飛過山頭遠去,四周又恢復寺院的清靜,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
又有一次我們坐公車去,拜拜完了,就在圍牆外的荒棄舖子裡等車。牆上的海報早已破爛得無法辨識,陽光被濃密的樹蔭篩成一絲一絲,又被風吹得閃爍搖曳。
我們靜靜坐著,彷彿永遠都不會有公車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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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多久沒有去靈隱寺,已經算不出來了。
靈隱寺仍然是那樣一個遙遠的所在,需要一個費心安排的日子,長途晃蕩著前去。而我總是缺乏那樣一個恰到好處的日子和心情。
偶然與女友說到此事,忽然醒悟,再遠的美洲跟歐洲都去了,何以這新竹市郊的寺院在心裡卻恁是路程迢迢?尤其現在自己有車,是該一去。取地圖來看,頓時大吃一驚,原來現在離寺院不遠處就有北二高的茄苳交流道。
於是相偕驅車上路,才一個多小時就到了。沿途風景大為改觀,一一七號縣道兩旁盡是連棟四層樓的大型新建社區。道路一轉,靈隱寺的入口忽然出現,幾乎教人措手不及。
只見寺院圍牆光亮長直。懷念的破陋候車舖子已拆除了。
抵達時正下著雨,一轉進寺境便感清寂。殿前廣場上只有一台車,似乎是寺內師父所有。小時候看慣了這寺院,不覺得有什麼,這次卻發現主殿建築頗為特別,並非中國寺廟樣式,帶著些許西方建築的元素。單層平頂、磨石子地,正面立有柱廊,令人想起苗栗的毘廬禪寺。
走近主殿,三隻睡臥中的狗忽然起身威嚇,顯然很少看到外人。賣香燭的老婆婆在邊門內坐看院中雨景,腿腳不甚靈便,卻頗熱心。寺內香客極少,也許這位阿嬤打發時間的意義較大。殿內傳出卑抑而規律的誦經聲,我們還促狹地想該不是放錄音帶?入內一看,未開燈的空曠廳裡、幽闃殿中,一老尼匐跪佛前深沉頌念,無物無我。見此情景,迺知「方外」意境。
我們照例買了一大包香燭。儘管這幾年響應環保,很少燒紙錢了,今天卻是非燒不可。殿門口用來寫字的桌子還是當年那一張,香爐還是當年那幾座。我恭敬寫好姓名地址,然後一爐一爐拜去。
祝禱已畢,到辦公室向執事的中年比丘尼借寶塔的鑰匙,她問我親人姓名和塔位,我們便稍微聊了兩句。她說從前靈隱寺不是由出家人常駐,而是俗家的「專業經理人」在管理的,所以大興土木蓋了感化堂,積極招攬遊客。十八年前,管理者投資房地產失敗,虧空廟產六千萬,躲到美國去了。她師父接下這寺,她也跟著過來。前任負責人積欠建商大筆款項,還是師父想辦法慢慢攤還的。
無怪乎現在廟裡如此清靜。小時候靈隱寺可是香客絡繹不絕,甚至會有遊覽車載旅遊團前來參觀。而今就算正逢週末,也別無參拜者。如此甚好,這正是禪林本色。
雨中來到塔前,開鎖入內,循著窄而陡的舊鐵梯爬到上層。多年不曾來,感覺既熟悉又陌生。這次也才意識到塔內空位極多,這一層只有面窗的一側安奉著寥寥幾個靈骨罈,其他幾面甚至全空著。從靈骨罈上的日期看來,爸和姊幾乎是最後一批供奉在這裡的。
我推開小窗,新鮮的風雨吹了進來。靈骨罈上,爸爸和姊姊仍是舊時容貌,塔內擺設一無改變。時間在這裡並不流動,一切都像是被人們遺忘了很久似地。
持香默禱,一時卻不知該如何開口。爸和姊該是我最親的血裔,卻也是我最陌生的家人。是我童年受了委屈時心裡懷想傾訴的對象,但卻未曾在我的生命中留下多少真實的痕跡。
遂暗道:「好久沒有來看你們,對不起,希望你們平靜安息。」想多年不見,應該說說近況,便又道:「我這幾年過得還好,也可以說不甚好……」忽然語塞,不知從何說起。不知該怎麼描述自己這些年的混沌渾噩、茫然空洞,不知該怎麼向這熟稔又生疏的至親解釋當下不成不就的景況,只覺有愧,只能不住流淚。
父親永遠四十二歲,姊姊永遠八歲。我從四歲變成三十三歲,該是變了很多罷,卻也幾次被關閉在思緒紛亂心神凝滯的塔裡,被外面的時間遺忘了好久好久。
禱罷,不忍去,扶著小窗往外望,見一片山野向遠處開展。在這時空停滯的窄室斗窗,最能看見大千世界的盎然生意。
想,該去燒那一大袋金紙。去把它們一張一張細細折妥,送進爐中,送進安靜的火光裡。想是該走了,卻又不忍關上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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