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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遠方 <上>

2011/01/23 06:00

遠方 <上>

◎郭強生 圖◎曹清怡

親愛的R,我要來看你了。七年前的九一一後我們分手,經過了兩年的斷無音訊,第三年試探性的電子郵件問候,接下來偶爾的電話與季節性的節日祝福,這樣漫長的準備,證明了情人轉為朋友其實不易。

不要只是見面沒有惡言。不要成了泛泛的點頭應酬。我恨聽見人們習慣性說:當朋友就好。真是渾話一句。記得我們交往時進行火速,要成為朋友再面對相見卻一等七年。真想告訴對我說當朋友就好的傢伙,你跟我上上床就好,我對朋友的要求標準遠遠高過情人你懂嗎你懂嗎──

你或許聽出來了,我正虛弱地跟一場莫名其妙的失戀作戰。七年來我只跨出過這一次,下場竟是開始懷疑自己精神是否不正常。

親愛的R,九一一讓我們分手,金融大海嘯卻促成了這次的相見,好好笑。你在電話那頭故做輕鬆地說,我被裁員了,要不要來加州?我有空可以陪你喔!

也就是說,終於要跟你的伴侶見面了,卻是在我被另一人如此殘忍對待之後?反正已經沒什麼自尊了,在這個島上能聽我錄音般反覆敘訴情傷的人都已被我用盡,他們看見我都只剩一付驚駭的表情,彷彿祈禱我千萬別在他們面前發瘋割腕。沒有人要聽了。親愛的R,你願意聽嗎?你的伴侶也可以一起加入啊我不介意,聽說他是心理諮商師對吧?

寒流中的台北,一個瞌睡後就成了豔陽高照的洛杉磯。那是你嗎?站在出關處的那個人影?我們還在一起時,儘管我一趟趟紐約台北來去,你從未接機或送行。曾有十幾年我都是這樣一個人飛來飛去。有人接機讓我覺得更悲傷,獨行至少可以假裝冷漠。

你接過行李等我點菸。七年前培養出的默契,不抽菸的你,卻總知道我何時需要一根菸。你從未要求過我戒菸,你從未要求過我做任何改變。而那個人卻在我做盡一切為了討好而違背自己的改變後只淡淡說了一句:我懷疑你要的比我想像中的多──

台北還好嗎?你父親還好嗎?你跟那個人還好嗎?

我搖搖頭。接下來在你面前,仍然可以做自己嗎?我不確定。

住進了離你家走路十分鐘的汽車旅館,沒有車的我,接下來的一週只能任憑你的安排。T五點半下班,晚餐到了來接你,你先休息一下。T說帶你去吃我們最喜歡的那家越南菜,OK嗎?

從窗口看著你銀灰色的休旅車駛出停車場,才下飛機一個小時,我已點燃了第四根菸。我幻想著也許,我將在這個和紐約迥然不同的城市留下,開一家小畫廊或是藝品店。回台灣這些年自律認真打造的單身生活,已如此輕易地被一個人推倒踩毀。我回不去了。要重新從沙礫中堆出知足的單身城堡,太累了。

T看起來還算穩重成熟,似乎是個可以相守的伴。你也看起來很好,雖然裁員失業讓你仍有一點不安。當初為了我從加州搬到紐約,努力的你很快從一個珠寶鑑定老師,幾年內爬升到知名百貨公司的北美區總經理。我曾半開玩笑地說,跟我在一起事業運變好好喔,你說謝謝有我的照顧,讓你在新地發展順遂。

當時不知你其實並不習慣紐約的生活。與我分手後,你毅然搬回加州,與十年前即已相識的T,這回擦出了火花。這是你一開始告訴我的情節。直到三人初次相會的這個晚上,餐桌上聊起,T透露了意外的線索。你們開始約會時,他說你必須紐約洛杉磯兩頭跑?所以呢?你是為了他才離開紐約的?所以,我與他之間是有過重疊的?──

我啞然了。

餐後你送我回旅館,五分鐘後T的電話就來了。我鄙薄一句,幹嘛?難道還怕我跟你獨處,就會怎麼樣嗎?看見你眼裡護短的神情,我閉上了口。

你還不認識他,他是個很好的人。你說。嗯……我得走了,他還在等我買牛奶回去呢。

夜裡的停車場一片死寂,我看著你的休旅車駛出再度離去。我真的學不會,親愛的R,有些人就是懂得用買牛奶這種小事,把心機掩飾得如此自然。

加州地大人閒,一頓早餐吃上兩個鐘頭並不奇怪。即便有這樣豔陽高照的天氣,對我鬱霉的心情並無幫助,忍不住又把跟那人的無情詳述了一遍。

你說,我是一個感情上不會聽勸的人。我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埋在我心裡七年的一句脫口而出:如果當初我沒回台灣,我們是不是還會在一起?

會的,你很確定地回答。我們的相處並沒有問題。

我再問:那你現在比較快樂了嗎?

不能這樣比較,T跟你是很不一樣的人,你說。

親愛的R,我想我知道你的答案了。第三杯咖啡被斟滿,我不禁揣想,究竟怎樣的重逢,對你來說比較沒有壓力?是我仍然孤單晃蕩、感情無著落呢?還是像這樣坎坷自虐?

恐怕,早已沒什麼不同。我不過是一個客人,一個所謂的,朋友。

親愛的R,我並不後悔千里迢迢來這一趟。儘管沒兩天你就開始重感冒,原先為我安排的白天行程只好作罷。你把我載運到荒涼公路邊的一座購物商場放下,我便可以在那裡面遛達一整個下午,黃昏時你精神較好再把我領回。

我早已感覺硬生生杵在你與T尋常規律的家庭生活裡的尷尬,這樣自我放逐在如美國公路電影裡的場景,起初我還有那麼一點的興奮,但是第二天我就已經把商場電影院裡的電影都看完了,洛杉磯郊區的苦悶、緩慢與平淡開始讓我恐慌。一開始想多留幾天的新鮮感消逝後,我第一次意識到,竟然這才是你喜愛的生活?

只是,現在的我,又能到哪裡去呢?

太陽一落便四野茫茫的停車場空地上,我等候半天不見你的車影,撥電話給你才聽說,T對於你生著病還不好好在家躺著很有意見,不讓你開車出門來接我,說他會下班後「順道」過來把我載回。這一等又是一個多小時,但我不能流露出絲毫慍意。

沒地方可去了。你這裡終非療傷地。到頭來我得反覆訴說情慟,為了讓T安心,我對另一人的無法自拔絕對堅定。多麼奇怪的弔詭!甚至我開始慶幸自己的情傷,如此才能洗刷我在他眼中的嫌疑。就這樣,荒謬地,我愈陷愈深,那個不會再回頭的戀人,給了我一個並不存在、卻可暫時安身的歸宿。親愛的R,你能解釋愛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嗎?

你跟我坦承,十年前你尚未遇到我前,對T是頗有好感的,豈料當時他對你興趣缺缺。顯然在紐約的我把你改造了,你變得較時尚,工作閱歷也讓你更自信。但是在我眼中的你從未改變,初見面時我便已完全看到你的善良與真誠,為什麼他看不見呢?你難道都沒有懷疑過,他並不真的懂得欣賞你?欣賞那個土土的、愛大笑做鬼臉的你?他是不是該感謝我?

這些也許你都知道,那彼此就心照不宣吧!畢竟你需要一個伴,而我,原來是可以一個人活下去的。也只能一個人活下去了。任何存著曖昧與妥協的感情,我難以接受。

週末,你邀約住聖地牙哥的老友B和他的伴,電話上一再強調我從台灣來了。當年B還單身,看著我和你一路進展,然後總算他也戀愛了,對方也是一個亞洲人,你還笑說,一定是我們的關係讓他很羨慕吧?那H還是跟原來那個人在一起嗎?

後悔多此一問。喔真沒想到,他們也在一起這麼久了。

自忖和H沒有那麼深的交情,沒想到他們竟真的專程趕來會我一面。在海港餐廳裡享用著生蠔啤酒,狀況外的H自然關心起我的感情生活。好吧,準備倒帶。按鍵。播放。然而在已近乎陌生的H面前,我第一次聽見自己故做淡然的聲音裡,出現了巨大的恨。

感情該斷就要斷,H說。

我驚訝地看著他。

莫非這才是客觀的見解?親愛的R,你是不忍心看我連可以付出的對象都沒有嗎?還是因為於心有愧?為什麼做不到H的斬釘截鐵,給我迎頭痛擊?你曾建議T給我一些心理諮商的協助,他卻始終置身事外,是因為他仍對我有戒心嗎?

如果感情說斷就能斷,那還叫感情嗎?我冷笑道。是我比較蠢嗎?為什麼你說得如此理所當然的道理,我就是沒法懂?

H專注地注視著我的臉。跟懂不懂無關──是因為痛過,不想再痛。難道你不怕痛嗎?

我、不、怕。

我的回答隨即換來了全場的一片默然。(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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