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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清官與酷吏
清官與酷吏
◎廖玉蕙 圖◎王樂惟
我從沒見過像母親一樣重視紀律的人。她像受過嚴格軍事訓練且上過無數莒光教育課程的軍人，沒得商量。手中的鈔票，悉數同一方向；鍋碗瓢盆不但個個晶亮還排著美麗的隊形。臨終前，已萬分病弱，才邁過洗手間的門檻，看到前方洗手台上的牙缸標誌沒有正面迎人，還沒站穩腳步，手就伸得老長，想將它調整端正。
她一生中耗費最多的時間，大約就在整理及清潔上。她的秩序井然已達潔癖等級，我為了跟上她的腳步，不知吃盡了多少苦頭。外出的服裝儀容不說，光是櫃子裡的衣服就讓你歎為觀止！新櫃子送來後，她首先分配個人所有權，然後叮嚀摺疊放置的順序。上衣、裙子、毛衣、T恤、內衣、內褲、外褲、長的、短的……等閒不得混雜。她不厭其煩地細膩分類，並嚴格執行臨檢。父親深以為苦，老叨念著：「到底是人住房子？還是房子住人？」有趣的是，我的幾個母親生家的阿姨在這一個毛病的嚴重性上比她更勝一籌。父親和連襟們偶或相聚，引為同病，常趁機互吐苦水，比賽誰最可憐、受迫害最深。相形之下，父親的受害情節最難引起同情，因為母親從小送養，浸淫不深，充其量只是基因遺傳，幸而後天失調，否則後果就不堪聞問了。母親從小一塊兒生活的養家姊姊則溫和許多，相形之下，也風趣許多，顯見基因遺傳的厲害！
深植潛意識的牢固潔癖
爸爸一向飯來張口，茶來伸手，母親把他伺候得像個大老爺。下班回家，洗澡水已經放好，換洗衣服平平整整放在浴室的櫃子上，只差沒幫他擦背、穿衣。父親偶爾良心發現，想自助一番，博取太太的讚許，結果總是壯烈成仁。因為母親對父親自取衣服時略為翻動卻未能及時恢復感到極度不滿，沒有一次不氣急敗壞罵人：「汝就不能等我一下，抄到亂糟糟親像風颱掃過，自己也沒才調恢復，汝這樣根本是存心要給我累死！」而我們前去觀看災情，卻怎麼也看不出來問題出在何處。我初次北上寄宿，東吳屬教會學校，當時對內務的要求十分嚴格，舍監每天檢查，被子得疊成豆腐乾形，衣服要摺得像一批批待售的布匹一樣，同學們都叫苦連天，只有我這個在母親眼裡一直是不及格的女兒舉重若輕，因為家裡的標準遠遠超過宿舍的規定。
有一段時間，我回台中陪伴母親。夜裡，她睡樓下，我跟她道過晚安後上樓休息。沒一會兒功夫，就會聽到母親起身整理碗盤。一個、兩個、三個……盤子的聲音、鍋子的聲音、鍋盤互碰的聲音，一向不易睡著且淺眠的我，在幾個聲音過後，開始幫她數數兒，哇！媽媽幾乎是整個櫥櫃統統翻出重整。第二天醒來，我下樓查看，發現她真的做了大規模的移動，小鍋疊在大鍋上，小盤大盤、小碗大碗層次井然。我請她不要在大半夜整理碗盤、弄出偌大音響，影響鄰居安寧。母親睜著無辜的雙眼，辯稱豈有此理！她早早就睡下了。後來才知她吃了史蒂諾斯助眠，對自己吃下安眠藥後的行為全無所悉。可見，在潛意識裡，母親就是個愛整潔的人，這個習性已然根深蒂固、牢不可移。
她住到我家裡時，想必是極度忍耐的。因為忙碌，我只能維持乾淨及表象的整齊，細部或櫃內，則不遑照應。尤其是鍋碗瓢盆，順手疊置，常常無法按照大小安排妥當。每每櫃門一開，大大小小的鍋子便相倚偎地跌了出來。母親來了之後，先還顧忌著自己是客人，按兵不動；不到兩天，再也無法忍耐。趁著我仍高臥的清晨，早起幫忙整頓，收拾了前一晚晾在水槽邊的碗筷，外加櫥內鍋碗瓢盤大搬風。因為規模浩大，在寂靜的清晨尤其顯得聲量驚人。一向晚睡晏起的我，睜著眼睛，等著鏗鏘大整肅結束，卻似乎總沒完沒了，只好放棄跟周公的纏綿。其後的每一天，我戰戰兢兢，刻意維護她收拾的成果，以為萬無一失了；但不到兩日，她又不滿意了！清晨即起盤點式的碰撞聲音由是周而復始，我因此了然每人對整齊所持的標準大不同。一日，實在忍不住了！我半開玩笑地向她抱怨噪音擾人。她回台中後，四處傷心地向兄姊訴苦：「整個櫥仔亂糟糟！做老母的好心給伊整理，已經盡量細意，輕腳輕手，盡量細聲了，擱乎伊嫌吵！做人實在有夠枉然！」
兄姊們弄清了狀況，知道母親的潔癖居然直追到台北去了，都哈哈大笑起來！「清官駕到，誰都難免被嚴格檢視，你得多擔待點兒。」她們異口同聲這樣說。
清官難為，酷吏難當
母親過世後的某一個清晨，我因失眠早起，也效法母親在廚房內收拾。這才發現，無論如何躡手躡腳，碗盤相互碰觸在所難免，而聲音在安靜的清晨一逕清脆響亮。在剎那間，我覺得自己真是罪該萬死。可想而知，那年，我的抱怨曾惹得母親有多傷心了！我該請母親多擔待的。
母親的整齊不只見諸櫥櫃或其他家具擺設，隨時拉開她的抽屜，入目一逕井然有序，用過的東西絕對復歸原位；她晾曬的衣服，就像一群訓練有素的班兵，衣是衣、褲是褲，絕不混雜；穿過曬衣桿的內褲或攀住的襪子得朝同一方向；分門別類之不足，還又拉又抖的，絕不准衣服搔首撓耳、彎腰駝背，一定得讓它們看起來精神抖擻、抬頭挺胸。她的規矩多、執行嚴格，沒有講價還價的可能，有點兒像古時候的酷吏。小時候，起晚了，匆忙趕赴學校，換下的衣服沒有收好，癱在床上，她氣到恨不能奔赴學校逮人處置。好不容易等到我放學，不由分說，先以竹筍炒肉絲伺候一番；再勒令將標準動作重複做個五十次，處罰之嚴苛讓人終身難忘。
也許是對紀律的一種反動，等我脫離原生家庭，立刻變得十分厭惡紀律。然而，從小身受的教養，又讓我對忽視紀律的人感到不可思議；於是，內心兩相矛盾掙扎，標準時而寬鬆、時而嚴厲，人格幾乎分裂。寬以待己一段時日後，忽然良心不安，於是開始大力整肅；自律完畢後，就轉而律他，對兒女的混亂嘮嘮叨叨：「你們運氣真好，遇到像我這樣和藹的母親。如果你們是外婆的孩子，早就被修理得晶雪雪！可是，就算我是好人，你們也不能老欺負我，就求求你們自行收拾、收拾吧！整間屋子不能老像豬圈或狗窩啊！」
由是可知，清官固然難為，想做個以身作則讓人心服口服的酷吏，也不是容易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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