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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堤岸〉無限延長

2011/02/13 06:00

◎吳晟 圖◎龔萬輝

每位寫作者的創作題材、文學風格,和各自的成長背景、生活經驗,必然有十分密切的關連。因此,了解寫作者的「出身」,與其作品的內涵相互對照,反映出生活的現實面,乃是開啟其文學世界必備的一把鑰匙。

我從出生、成長至今,幾乎不曾離開過我的小村莊——台灣島嶼中部的偏僻農鄉,村庄居民,大都以務農為生。1951年,8歲的我就讀鄉內國民小學。那個年代的農業耕作方式,除了靠畜力、就是靠人力,還未有什麼機械化,主要生產為稻作,從播種、插秧、抹草、施肥、到收割、曬穀、收藏等等工作繁重,都需要大量人手幫忙。

為了謀求三餐溫飽,每日的生活,全家都要總動員。和多數農家子弟一樣,我從小就必須幫忙一些零雜農事,如撿拾稻穗、番薯,採豬母乳等野菜、割番薯葉一綑一綑抱回家,煮熟餵飼豬隻……

隨著年齡增長,負擔的農事也愈多愈重。如巡田水、挑秧苗、挑點心、割田岸草、曬穀……

不過,對於尚未體會生活艱辛的孩童,農田的勞作與嬉戲,常是混雜不清,整片田野既是我們的工作場所,也是我們開心的遊樂場,在看似貧瘠、缺乏玩具的田野間,孩童們總能以野生資源為道具,創發出各種新奇的遊戲,這些從貧瘠中想出來的玩樂方法,充滿智慧的想像力,豐富了我們歡愉的童年。

將心中想望化為行動

吾鄉主要作物是水稻,顧名思義,水稻要吃水。耕作水稻的先決條件,是引水灌溉,引水灌溉則需要靠縱橫交錯的溝渠。七○年代之前,還少有農藥及工廠廢水等污染,每一條溝渠水流清澈,孕育著豐盈的魚蝦……

大約到國小中年級,才約略有些些地理知識,才知道灌溉吾鄉農田每一條溝渠的水源,都引自濁水溪。而我們家耕作的農田,位在濁水溪下游大迴灣處的北岸,距離濁水溪堤岸不遠處。我們的遊樂場,自然而然延伸到整座堤岸和寬闊的河床。

無論是赤腳在田野奔跑、追逐、烤番薯……或側身平躺濁水溪畔的土堤,從堤防上方沿斜斜的土坡滾落到堤防腳,或是炎夏午後、成群玩伴縱身躍入圳溝盡情戲水、抓魚蝦的身影,一一化做美好的記憶,再轉化為濃厚的鄉土情感,鐫刻在年少歲月中,融入生命最深處。

濃厚鄉土情感影響我的最大關鍵是,引領我大專階段選擇農科就讀,而且一完成學業,隨即返回家鄉國中任教,擔任生物科與作物栽培教師。教職之餘跟隨母親實際參與農事,成為終身農民。從幼童點點滴滴累積而來的農作經驗、土地情感,非但有了銜接,而且經驗更豐富,體會愈來愈深入,對周遭環境的了解,逐漸擴大,農村關懷,成為我的生命重心。

我確切知道,和我的農鄉息息相關的濁水溪,其源頭來自日出東方的高山峻嶺,然則那山是怎樣的形貌?那水如何奔流?奔流到何處出海?每當遙望矗立在家鄉東邊的連綿山峰、經常籠罩在迷迷濛濛的雲霧中、總會引發我不少神祕的玄想和嚮往,想要一探究竟的渴望,從年少就一直在內心湧動,不曾停止。甚至愈來愈濃烈。

1986年,天氣涼爽的新年假期,我們一家人終於把心中的想望化為行動,因而才有了第一次的堤岸一日遊行動,因而才有〈堤岸〉這篇文章。

〈堤岸〉一文,從「從沿此堤岸順水流而下向西而行,最終抵達何方?沿此堤岸溯水流而上向東而行,何處是源頭?」做為「破題」,立即帶出長年以來探究這條河流的想望。

並藉由「一日遊」的行動,敘述這座堤岸的建造和堤岸的功能;以及堤岸兩旁,一邊為寬闊的河床,另一邊為吾鄉鄉民耕作於斯的廣袤農田,各自不同的景致。

〈堤岸〉一文,可以看做濃郁鄉情的具體象徵和縮影。這份鄉情有如堤岸那般牢固,和無盡綿延。

這趟堤岸一日遊,因為子女的腳力不繼,難以完成。事實上,別怪子女腳力太弱,真的想要以走路的方式,順堤防踏查濁水溪全程沿岸,那絕對是相當巨大的工程,非得有一番規畫與準備,是不容易完成的。雖然這趟是未竟之旅,卻留下「必定要找個假日」來實現、來完成的伏筆。我有可能做到嗎?

呼喚共同農鄉情感

事實上,我的農村生活經驗,也是所有家鄉子弟的共同經驗;我的鄉土情感,當然也是所有家鄉子弟的共同情感。成長之後,我有機會與童年玩伴、如今還是同鄉生活的農民,偶爾談起年少「兒時記趣」,他們的體驗似乎比我更精采,敘述的言詞中,同樣流露出懷念與欣喜的記憶。而我只是比他們多了具備用筆抒發的能力,把這份情愫轉成文字,留下紀錄與別人分享罷了。

大多數家鄉子弟,沒有我這麼幸運,可以留在家鄉安身立命。農作生產的所得入不敷出,他們為了謀求生計,或追求更好的「發展」機會,必須離鄉背井、外出打拚。我一直相信,濃烈的鄉情已經內化為生命的本質,鄉下子弟,無論離開家鄉多久、多遠、社會環境如何變遷,這一份單純而珍貴的農鄉情感,是不可能忘記的。

然而,農鄉的美好環境,也經不起急功近利的工商價值觀的侵擾,正在快速流失當中。不可諱言,一代一代家鄉子弟,懵懵懂懂的成長過程中,對家鄉的人文歷史、地理背景,其實所知有限,了解不足。等到長大離開家鄉,這份鄉情往往只是建基在「人情」的想像之中,未能宏觀農鄉在當今社會處境下的全貌。

我曾在課堂上提起濁水溪,做「問卷調查」,才愕然發現大多數學子,幾乎是「一問三不知」。我的家鄉地形狹長,南端緊鄰濁水溪堤岸,亦即以濁水溪為界,而我的學生都是居住濁水溪畔的家鄉子弟呀!

某一次和一位昔日教過的家鄉子弟聊天,他已研究所畢業,並在台北市高中任教多年。聊天中他坦誠告訴我,從小一直以為流過他家門前那一條「大圳」,就是「傳說中的濁水溪」,直到讀了我的〈堤岸〉這篇文章,參照相關解說資料,才「豁然開朗」,始知原來那只是濁水溪支流灌溉溝渠。

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卻是事實。我真正體會到台灣數十年來的國民教育課程,和現實環境是多麼疏離。

台灣島嶼多山多河流,每個人的周遭環境,必然可以「找到」和自己的生活息息相關的山、河,至少有一座小山、一條小河。而我們曾經花心思去親近、去了解嗎?

了解乃是關心的重要基礎。我真希望〈堤岸〉這篇散文,多少可以呼喚家鄉子弟,重新親近家鄉河流的想望。其實不只是家鄉子弟,而是希望所有台灣年輕的讀者,願意去親近我們身邊每一條孕育生命的水流,進而更加認識我們生於斯長於斯的家園大地。

延伸閱讀——《筆記濁水溪》

〈堤岸〉這篇散文,完成於1986年,記述「半途而廢」的堤岸之行,然而,「必定要找個假日完成這未竟之旅」的心願,並未隨年歲增長而淡忘或放棄,甚至延伸而出暗自許下心願,希望能寫一本書,完整而深入記載濁水溪的人文地理。只因生活忙碌、家庭牽絆種種因素,一再拖延。

直到1994年,這個心願總算實踐了一部分,我不只是走完整座堤岸,而且完成了四篇〈濁水溪下游記事〉,收錄在我的散文集《不如相忘》,由於諸多因素,又停頓下來。但這個夢想我不曾或忘。

2000年2月,我從教職退休,子女都已長大成人,可以獨立生活,我也有較多自主的時間。隔不多久,正巧得知南投縣政府文化局將徵選駐縣作家,主要條件是必須繳交一本與南投縣風土人情有關的全新文學創作,內心深處探溯整條濁水溪「身世」的願望,再度燃起,鼓起勇氣去應徵,我提出的寫作計畫,便是書寫、記錄濁水溪流域,幸蒙評選委員厚愛而入選。

身為濁水溪流域的子民,這份寫作計畫畢竟是我多年來心心念念的夢想,能夠有這大好機會付諸實行,滿懷欣奮的心情。

一條大河有多少支流匯集?或者說多少支流匯集而成一條大河?

濁水溪本流稱為萬大溪水系,發源於奇萊山北峰與合歡山東峰之間的佐久間鞍部,沿途匯聚三大主要支流,形成水勢豐沛、源遠流長(綿延186公里)的大河。

第一大支流為丹大、郡大溪水系;第二大支流為陳有蘭溪水系;第三大支流為清水溪水系。還有許多獨立小支流。

從2001年7月到2002年6月,一年時間,妻和我相伴,足跡遍及濁水溪本流及每一條支流,行走在島嶼中心美麗的名山勝水,沿途探訪,經常由衷發出讚賞。

但在讚賞好山好水之時,也要面對來自大自然、來自人為過度開發的創傷;在品嘗美味的產品之時,也要咀嚼背後的辛酸與汗水;在吟詠著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的流水之時,也要注視滾滾土石流的觸目驚心……

就在一面讚賞一面感歎、相互滲雜的複雜心境下,我盡可能將當地獨特的風景名勝、人文背景、以及生民、土地與整體自然環境變遷的脈動,以一篇一篇文章,真切地記錄下來。

這些篇章各自獨立、又是相互呼應、連接的有機體,合為一書《筆記濁水溪》。

〈堤岸〉這篇小文章,或許可以看做《筆記濁水溪》的雛形、也是最具體而微的小小縮影。

由一篇〈堤岸〉擴充為一組〈濁水溪下游記事〉,再發展成一冊《筆記濁水溪》,全面而深入記載整條濁水溪流域的地理景觀、人文風貌,歷經十多年歲月,累積了我對濁水溪執著探索的心得經驗,和豐富情感。我真切希望年輕學子,讀了這篇〈堤岸〉,願意多花點時間和心思,去讀這本《筆記濁水溪》。

多年來,我一再倡導延伸閱讀,建議中學階段國文科教師,每學期開列三、五本文學好書,帶領學子閱讀。不妨從「課本作家」做起,亦即每教一課新文學作家的作品,慎重挑選這位作者的一本代表作,帶領學子利用課餘假日去閱讀,撥些上課時間做討論或心得報告……

那麼,不只對課文有更深刻的印象;對作者的文學風格,也有更深入的理解,年年累積下來,對青少年學子人文素養的提升,必然有莫大的奠基作用。

《筆記濁水溪》固然是記錄濁水溪流域為主,但對台灣島嶼的河川山嶽,也會增進些許概念,尤其是我長年關注與思索的自然觀察、生態觀點,不時流露在行文之中、對某些生命態度的抉擇,應該有一定程度的思考價值。

然而,我個人對於《筆記濁水溪》這本書,一直感覺有所缺憾,因為我居住在濁水溪北岸,整個探訪行走的路徑,尤其到了中下游,大都在溪流北岸活動,其實寬闊的河道,往往是自然生態的切割線,濁水溪南岸必然又有獨樹一格的自然風貌,這是我寫作《筆記濁水溪》這本書最不足的區塊。其實,對於每一條溪流,我們每一次的踏查、記錄,都是一趟未竟之旅,再多的書寫,也無能將河域豐富的生命力道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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