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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鏡中鏡
◎李時雍
我一直恍惚印象著，阿莫多瓦《欲望的法則》片頭一幕。貌美西班牙少年，裸裎身，目光炯炯飽含愛意，對鏡撫觸、囓吻，自己倒影。
那是大學初次踏進電影社。狹仄晦暗放映室內，恰逢學姐整理庫藏，滿棄地上成堆VHS錄影帶。我側身走進。面對從未識得，陌生拗口翻譯名字，茫惑問路：能不能推薦一部電影？
也一直記憶著，所有達利被翻製再翻製的柔軟欲溶之鐘面、臉孔，空心骨幹或拉開再拉開之身體抽屜之中，我獨鍾愛一幅不甚起眼、無甚特出的〈Metamorphosis of Narcissus〉。臨池顧盼的納西瑟斯，在時間止步的畫布上，石化成手，輕撫圓滑蛋殼，唯裂隙中綻開出一朵小小花。
不太確定是裡頭的那些孤獨或完足，某種自我愛戀或繁衍的純美，絕對的鏡像，視覺的特權，長時蠱惑住我。想過，那或也是那一天之後，成為電影癡迷者的緣故吧！
曾經想寫一個劇本，沒有劇情或對白，只是舞台上充滿鏡子，那種及高腳踝的木框鏡子。
想過，不很久，竟在藝術大學一齣《The Other Side》舞作中看到。百餘盞昏黃燈泡掛滿漆黑屋頂，牆上，鑲滿無止盡的鏡。舞者的身體在低迴的光中快速旋轉，快速增生，而我在最深邃處，偶然瞥視見一張呆視的、無比陌生的，臉。
開始學舞之後，我發覺我害怕極了，看見自己的樣子。滿布落地鏡的舞室裡，過胖的體形，遲鈍慢拍的肢體，垮塌的髮，練習踢腿壓腿時，表情微小的變形。因此背駝、因此目光閃爍，或乾脆移去目光。我不曉知，是那個影像，或者其賴以折射的主體，哪一個，令我厭憎著一些。
遂想起面目已然模糊的少年。如此美，如水之尖。
蘇格拉底用語言說，認識你自己。
看著遠方暗去的城市燈光，Arvo Part的低限如鏡，舞室裡外，黑夜，緩降臨身上最後，踮腳，再試一次。
三十年。語言無以言說的，我才開始學習爬步、如猿站立，學用身體，介入，囓吻，補足。
學習愛戀，一張臉，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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