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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私房藥

2011/05/31 06:00

私房藥

◎吳妮民 圖◎吳怡欣

我的氣息微渺。翻箱倒櫃,終於在藏放諸多藥袋的角落深處找到Clarinase。我吞下一顆,隨即疲睏蜷臥床上,像一頭被堵塞氣道折騰的虛弱野獸,吁吁喘息,靜待藥效沿血液經絡行走全身,如召喚一場體內的微型巫術。

我們常戲稱這顆藥為「曼陀珠」。又大又白、圓凸的糖衣錠型,像極孩提時藏一條在口袋的嚼糖。從自己手上開出這味藥劑已久,我知道它專治感冒時擾人的鼻塞鼻涕,是以預期服藥後的半小時內,藥氣蔓延,將可消褪腫脹充血的鼻黏膜,收乾鼻水,還我通暢的鼻腔,如此我才不致因鼻涕倒流或張口呼吸而整晚糾纏翻騰,驅走了夢,換來浮腫雙眼。

年初深冬時分,我的手腕痼疾又隱隱發作,禍首是吉他。負責按住弦柄的左手不耐大拇指老是外張、與滑動的手腕牽扯相左,腕部的肌腱便腫脹發炎,皮膚泛出微紅色澤,手掌無能彎曲。痛也罷了,但我是個左撇子啊。經驗老到的我,素來知道這痛要好,得完全不去撩撥左手,讓它靜靜休養六星期。然而這建議對病人如我來說幾乎沒有可行的餘地,最後,左手經反覆勞動,小痛終逐日演成劇痛,連穿衣執筆都有困難,我只得挑了空檔,闖進復健科老師的診間尋求針劑的安慰。

多識於丸錠藥劑之名

第一次,是右手的事。當實習醫師時,一雙手老在鍵盤上打病歷,右手拇指習慣微微張開翹起,久而久之也釀成同樣的肌腱炎,原文稱De Quervain’s tenosynovitis,中文俗名「媽媽手」。這病乃因媽媽們總張開雙掌虎口摟抱嬰兒或做家事而得名,我還沒當媽,兩手卻交互蹲跳般地招惹此病,只能怪自己姿勢不良,不懂身體極限所在。

所以向老師討救兵,指名要類固醇的救贖。老師盡醫師的本分勸說,常打不好欸,當心肌腱斷去。這後遺症聽來很令人膽顫心驚,但痛到頭上不能忍,此刻我只能如小鎮上的婆姨叔伯般,打一針解決我的急性疼痛。老師於是架起我左手腕固定,針尖無比準確戳進我的肌腱鞘膜裡,徐徐推進藥劑;我的臉面發皺,腕部跟著又脹又痛,皮下瞬間就墳起一顆水囊。臨走,他再開些口服止痛藥予我備用,Voren SR,75毫克,粉紅色三角形,從此也被納為我的愛用藥一員。

Adalat是橙橘軟囊體我也記得。Cephalexin是膠囊,囊體綠白各半,味道腥臭;Naposin亦可止痛,圓形黃色。能記住這些,泰半是因為眼熟的緣故,常用常見,就算拆解鋁箔外衣或頓失標籤,一樣可以眼尖地從生分的藥丸裡把它們挑揀出來。更大的挑戰卻在看診途中,若問病人平時在其他院所的用藥,而他顫巍巍從分裝藥盒裡倒一把丸劑於你掌心,你以指尖翻揀撥弄,此時的眼力就得更好——那是微妙的虛榮,如多識於草木鳥獸蟲魚之名,又如神農辨識百草,只這草木是各類大小不一、色澤質地殊異的丸錠,待你嗅聞揀視後一一指出正名。心臟科用藥最特別,藥劑表面直接印上心形圖樣,或藥丸本身就灌模成愛心形狀,彷彿明示加象徵;血糖藥裡有的壓成淺綠色啞鈴形,顏色豔亮,啞鈴造形且由兩個半橢圓相連而成,方便剝半;有的則設計成扁長五角形,特異性強烈,一望而知非某藥莫屬。最惱人的卻還是普遍性最高的白色圓形藥劑,若無特別表面壓痕彰顯身世一如家徽或紋飾,那還得追本溯源、搜出藥袋才能找到真正解答。

是以師長們在背後追迫逼趕,要我們反射性見藥道名。於是暗室裡我們排排坐定,眼珠鼓鼓盯住懸吊著的大銀幕,那上頭映投著的是一百題連番抽換且隱去商標的各式丸藥水劑,所有文字皆被遮以馬賽克,只有被放大的細部特寫可堪玩味。仿如日本電視上限時作答的競技綜藝,我們在光暈中的試紙上填下肯定或曖昧的回答,抬頭再三比對藥體的符籙圖騰或乾脆棄權跳題。一場試煉下來,冷汗逼人像失足落進不見底洞裡。

熟諳藥性後,我便把自行開藥揀藥、醫治自身諸般小病痛,視為職業醫者不得已偶一施之的小小技倆。做學生時尚無此能力,等到年紀漸長,躋身住院醫師行列,並以名為記、以章為憑,向病人發出一帖帖的藥籤後,針對自己或許隱微難言的病症開立處方遂如家常事般,瑣碎無奇。

外人知道後或者羨慕,啊,真方便,你看病不假外求。然這小動作卻揭示了一點幽微的心酸,彼此上班時段的重疊,讓有病煞疼痛的我們非得從自己的崗位偷得短暫空檔開溜,否則難以求助於其他專科醫者。因之,嫌麻煩的我們,開始為自己的藥箱添購各類個人化常備藥:年間總會在院內染上數次的感冒,需要止咳、止鼻水、袪熱的幾種藥劑才能將症狀勉強收服;簡單的第二代口服抗生素,可以治擠膿痘疔瘡失手險些釀成的蜂窩性組織炎或憋尿招致的泌尿道感染;類固醇藥膏是家庭必備良藥,對偶然出現泛紅發癢的皮膚疹極好用;制酸劑則是腸胃科的醫師朋友轉贈,這種平時得有陽性胃鏡結果才得以讓健保給付的好藥,比一般胃藥的威力更猛烈,理應抑制胃酸分泌,讓黏膜充血發炎的胃壁好受些。必定有幾次,它讓因工作延後進食的我減緩了空腹後的痙攣絞痛,也把終有一天得做胃鏡確診的念頭暫時又拋諸腦後。

脫隊戰士,傷弱凋亡

總是,身體髮膚的無謂小事留給自己處理,因此當消息在耳語間傳遞,沒有人不會低聲驚呼或歎氣。腎臟科老師得了肺癌。轉述的細節縹緲模糊,傳言中老師跌了一跤——一個平日無甚大病痛或慢性疾患之人,突然摔落,指涉的或許是神經中樞的重大端倪——那後來證明是腦部的轉移腫瘤作祟。如此之惡兆啊。我不忍去猜測身為專業醫者的老師跌落的那刻,面對症狀的惡戲及隱喻,有誰會比他更冷靜,或者,更驚恐?

再見到老師,是他一張登在院刊上,表達身體靜養中、婉謝探病的照片。他清瘦許多,回不去當年大四聽他課時,講台上聰明機鋒、嘲謔式的爽朗。師長們提起他時欷歔著,病後仍賣力養家的他,遺下的妻兒之後不知何以為生?

那或許有種難以言喻的傷感。彷彿同在一陣線的戰士突然靜悄悄地脫離了隊伍,成了傷弱的一方。卸去甲袍,戰士原來也有破碎肉身,也會經歷衰敗和凋亡。如何與曾經的同伴談論戰敗或死亡的可能,更難。言語中的些微遲疑都成了明白的線索。也許。可能。當瞭然的光芒從眼中黯淡閃過,都是種不需再言說的殘忍。

初春,老師被從病房移至往生室。走廊彼端,因逆光而模糊相融的群體,他的弟子們輪流分披黑袍,門口班班列隊,彎身送行。迢遙這端望去,鞠躬致意的畫面沉默而孤哀。

疲乏肉身的漫長飛行

那之後年餘,例行的年度胸部X光篩檢偶然照見了另一位同仁的病灶。低調無意張揚的年輕主治醫師,臨入手術室、除去為遮掩面容而戴上的口罩時,才被眾人訝然認出。他前一年剛在花東公路上跨騎單車來回疾行三百公里,在盛夏的安平運河上賣力划槳。那樣健朗的男人,平時執掌著的正是以放射線滅殺癌源的工作,卻悲劇英雄式地,也落入我們「怎麼會這樣?」的無解歎惋。

各人或有各人難以破解的身心病障。婦產科老師門診時上腹疼痛糾結,先吞下一顆Nexium無用,我急從包包中翻出一粒胃藥Strocain解救,仍壓不下她胃酸蝕壁的痛楚。專精肝炎病毒治療的教授本身就是肝炎病毒的帶原者;肝膽科老師近年血糖有爬升趨勢,他估量自己或終究不可逆返地要往糖尿病的診斷邁進,因而吃起了Metformin。精神科主任則說他每回國際會議報告前都得對鏡演練數十次,精準算計演講時間。他且在某次會中,在學生面前自謔他總睡不好,於是前胸的口袋裡長時放著各式安眠藥錠,對抗夜晚、時差與焦慮思緒,甚可用來救治臨座乘客的睡眠。

因此無人知曉的縫隙裡,左手哀告聲響起,我從慣放筆燈、扣診槌的口袋掏出粉紅三角藥錠配水服用;病人來去的空檔,同事吞下藥丸拯救口罩後的淤塞嘶啞;學長定期抽血檢測肝炎病毒量、自購價昂的抗病毒藥展開一日一粒的長期抗戰;老師的包包底層隨時放著深紅色的制酸錠劑。那是我們的脆弱穴道,我們的私房藥。是諸多疲乏的肉身,也是孤寂而漫長的飛行。無眠男人最終酣然沉進了座椅的懷抱,周遭靜好,只有飛行器切割了雲朵,在高空,在我們的夢境裡,嗤嗤撕裂,微微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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