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失去洞穴] 日常

◎韓麗珠

惴惴不安像週期性的偏頭痛來襲時，它提醒我，那因為喪失了某種存活的技能而起。但我知道，這種喪失的必要，唯有如此，才能重新獲得生活的力量。

幾年前的某天，當我發現再也沒法回到辦公室謀生，便洞悉了這個事實。不但不能把生命裡大部分的時間耗在一個機關裡，而且沒法在任何體制裡背著別人給予的身分安分馴服地活著。我不知道自己怎樣逐漸認清這一點，只記得那一年，在辦公的地方，所有的感官沒有一刻不感到刺痛受損，我穿上整齊的上班服，戴上平靜的表情，然而回到家裡，我再次興起了把自己毀滅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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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讀《滅頂與生還》，發現普利摩．李維所描繪的納粹集中營，內裡管制的理念和人際互動，跟我經驗過的機關那麼近似──同僚之間因痛苦或憤怒而互相踐踏的嘲諷話、似乎永不終結的工時、每個人都可以被替補。當我的時間心神意志都耗在那地方，再也沒有餘裕注意，四周無家的人如何被壓在最底層、為了說出真實而被關起來的人日子如何黑暗、日常的麻木因何而生……我曾經渴望找出寫作和工作之間的平衡，直至發現二者必然的矛盾──如何做一個人比寫作重要，但如果我是個稱職的員工，房子和固定的收入比如何做人更重要。

於是我明白，他為何完成寫作那些書以後，某天早上從陽台跳下來離開這世界。或許，他早已發現，殘酷的回憶對應當下現實，處處提醒他，越戰、種族清洗、二次大戰等過去了以後，有一些什麼仍遺留下來，滲透到日常之中，變成了無以名狀，了無痕跡的東西，被順理成章地接收。我們甚至已經沒法指出那是什麼。

頭痛來襲的時候，我再也不渴求平衡，只想把自己狠狠地拋擲，直至不可能的邊緣，直至看清楚，誠實面對內心像一根針藏在頭髮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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