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情見

〈史前生活〉◎賴香吟

有一陣子，我與一位醫師，經常使用加法與減法來談事情。

關於九○年代，他的說法是：你們過度使用加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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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話在我腦海喚起的景象，以普遍現象來說，當然是解嚴風潮的學運青春，那些身在其中或繞著周圍打轉的人，彼此傳染形塑的生活模式：開不完的書單，過分嚴肅認真的神情，鼓脹氣勢的言論，以及，午夜漫長的傾訴，一封一封手寫書信，眼淚，吶喊，自我傷害。

關於個人記憶，我想起的則是，那些年徹夜的走路，徹夜的對坐，到底有什麼動力讓人走那麼遠的路，擠亂那麼多的言語，到底有什麼東西那麼多那麼滿（或根本就是一片空虛），必須經由這樣不停不停地遊蕩與敘說，不要停下來，才不至於在靜止中尖叫發狂。

我們也許是聰明的，透過直覺與天賦，能感應掌握各種知識輪廓，並迅速進入狀況，面對自我內心隱藏不了管束不了的熱情與迷惘，堅持想不通的點，就再繼續想，熬不了的痛，非咬牙繼續看清其中的真相不可；使力氣，再多使點力氣，思索吧，千萬不要放棄思索，我們迷信自我，迷信心的加碼，力量無窮大。

時移事往，這樣一隊人馬，一路行來，提前分道揚鑣者有，中途陣亡者有，長途跋涉疲態漸露者亦有，行伍彷彿散成痊癒與未痊癒兩類陣營，前者複製甚或超越了昔日批判的資產階級生活，後者神貌走樣，適應不良，離婚，自殺，皈依剃度，侍奉於主。

也搞文藝工作的朋友說：一跨過二十世紀，忽然發現，每個人都過氣了。

精神醫師給了個微笑：該是學減法的時候了。

日前亦聽得出家人語：情見折磨，苦不堪言。

對情見一詞有點觸動，遂去查書，得句曰：凡夫情見，猶病目之見空花。

啊，猶病目之見空花，豈非幻覺一場？情見，生活於自我當中的結果？可我們不是被告知，用自己的想法去思考問題？整個年輕生命，執著於情，建構於見，我們以為經由情見，將開發並證明生命的意義。結果卻落得病目空花，與幻相爭戰之人，恐怖的迷失與懷疑？人生無常撲面而來，「自我」變成一個尷尬的詞，如同解嚴後「自由」變成被用壞的詞。我們需要修正，甚至將自我擱置交付，放下，將執著心念如舊檔案整理歸檔，不再任意使用。我與醫師約莫如此談論減法，惟迴身自己文學身分，又生疑惑。

文學，特別是小說，所謂情見恐怕恰是重點所在，映現情見之生滅，關切人因情見而受折磨之情景故事，正是小說慈悲動人之處。倘若以減法將色身心靈探勘予以止步，去病目而不視，那麼，我見到的是什麼？在這一點上，我又覺到了寫作的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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