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當飛機準備降落

〈酷兒時光〉◎陳雪

飛機在跑道上滑行準備起飛，每次旅行我都期待著這一刻，一大早搭乘巴士到機場，確認機位，吃早餐，過海關，在候機室久久地等待，跟著其他乘客魚貫進入空橋，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定，好像已經過很久的時間，起飛前機艙裡空服員忙碌地走來走去，乘客也都還沒安定好神經而喧鬧著，但我只是安靜地等待，等到機輪開始啟動，慢慢滑行，逐漸地，飛機加速疾駛，然後機頭提起，原本機輪在跑道上滾動的巨大聲響跟震動消失，忽地整個機身跟著離地拔起，往上竄升。

起飛了。

我心裡出現了小小的歡呼。

記憶裡才剛離開台灣，轉眼畫面卻已經是旅行結束的時刻，經過十四天的旅程，我從緬甸的仰光機場準備回到台灣中正機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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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包裡有護照相機筆記本、剩餘的美金跟緬幣，緬甸是我中南半島之旅的第二個國家，不是出差也不是度假，而是沒有目的地、一個人的旅行。

每年我都會給自己這樣的一趟旅行，我會選定一個國家裡的某個城市，必然是不曾到訪的陌生之地，我不會做太多行前功課與準備，只是訂了機票辦好簽證，訂妥前三天的住宿，然後就出發。在全然陌生而沒有資訊的狀態下，放任自己去遊蕩。行程一到兩個星期，在這些日子裡，我讓自己盡可能地投入當地人的生活，我結識各式各樣的人，與他們交談，到他們的家裡去拜訪，我把自己變成一張白紙，任由旅程裡認識的人們在我生活裡塗抹上顏色與符號，寫下故事。

空服員李小姐對我說：「這次旅行好玩嗎？」她還記得我，我也記得她，是個高大端莊的漂亮女生，出發那天飛到高空有一段時間我的皮膚突然變得好乾燥，紛紛掉落的皮屑雪花般灑落，李小姐給了我她自己用的乳液，我緊急喝了好幾杯礦泉水，才止住了那種乾燥碎裂之感。飛緬甸的旅客許多都是台商跟華僑，定期的往返，而我是生面孔，所以她好奇地問我去緬甸是探親還是觀光？我一時語塞，竟回答不出來。

「很好。」我說，十四天的日子我卻用兩個字跟一個微笑帶過。

那十四天裡，我搭了兩次國際航空，三次緬甸國內班機，無數輛計程車，長途跋涉在蜿蜒的山路，塵土飛揚的小徑，也曾在一個湖邊小鎮日日居住，每天搭著電動小船去遊湖。我去了四個城市，看過無數個金碧輝煌的寺廟，逛過好多個傳統市場，我在洞窟裡的古蹟裡迷失方向，在夜黑的仰光街頭遇到警察路檢。我認識了緬甸人印度人雲南人福州人台灣人，還在茵萊湖畔小鎮跟一個只會講簡單英文的十二歲小女孩變成好朋友。

飛機準備降落前的低飛，終於可以看見陸地，出發那天，降落之前我從飛機的觀景小窗看見偌大黃色田土與滾滾黃流的河川交錯，形成前所未見的奇異景觀，同排座位的鄰座台灣乘客對我說：「那是湄公河三角洲。」我最喜歡飛機降落的時刻，當機長宣布飛機開始準備降落，高度逐漸降低，原本在雲層之上幾萬英呎高度逐漸下降，通過雲層、繼續往下，然後遠遠看見了即將到達的陸地，愈來愈近，若是一個陌生的國家，幾千呎、幾千呎從高空往下急降的過程可以將這個地方看得好清楚，而現在是回台灣的時候，當飛機準備降落桃園中正機場，特別是在夜晚，迎接我回到台灣的是萬千盞燈光形成的燈海，在我眼裡閃閃爍爍，那時刻我目眩神迷，把家鄉也看成了異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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