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詩與藝的邂逅

◎李進文

太魯閣Turku

楊英風 《正氣》

奔跑的鹿

奔跑的路

鹿停在路上

三百年停在時間上

看遠方，彩虹是祖靈行走的橋

近處山巖峭壁紋了面

像愛一樣深刻

勇猛的族人乾了這一杯

翻越

再翻越奇萊峰

來到立霧溪與木瓜溪流域

這裡是我們的土地

獸徑是情感的聯繫

乾了這一杯

腰刀與弓箭抵抗異族侵略

單純事件，亡者三千

這是第一道血和淚

命脈走勢激烈

風景拔地而起

自西，徂東

美麗的名字在血中流動

由霧社而翠峰、鳶峰、櫻峰

經石門、合歡啞口、關原

沿著碧綠、晴崗終於抵達

抵達我們的太魯閣

一條壯麗的、奔跑的路

奔跑的鹿

鹿停在路上左右張望

眼神橫貫中央山脈

聽，仔細聽

一鍬一鏟一斧一鑿都是命

太魯閣族人看見

前山哭後山，殉者二百

反正這次不是異族侵略

族人沉默以對

這是另一道血和淚

山水進入身體

祖靈給我們一股正氣

石頭裡的精靈

不是被彎刀就是被鑿刀喚醒

有時我們是減法，用犧牲

有時我們是加法，用歷史

族人把現代

視作一片日常風景

世路多歧，我們的鹿站在這裡

防禦敵人的瞭望台

是我們的居所

落日與朝陽天天在瞭望台交換消息

有時大規模霧色掩至

似乎就是靈感

突襲

如同浩大的藝術，以多種時期

多樣媒材、多變形式

迎向唯一的

危險人生

美，向來不乖

部落家庭最溫馨的時刻總在野外

血與淚融入風景

心融入風景

然後就看見祖靈從彩虹橋走下

來親近：呦呦鹿鳴

食野之苹……

停下的是母鹿

奔跑的是氣度

夢最牛

吳李玉哥《牛生氣》

夢尚牛，一直吵麥轉去厝

可是流浪親像年歲

一踏出去就收袜回

嘸通，嘸通雙手空空擱沒叩門

就闖入去人生兮花園

那裡有咱兜古早兮仙人

有足多足多囝仔，查埔，佮查某

有上界香兮土

有上界媠兮花

有辛苦一世人所賺兮家貨

夢尚牛，佇阮心肝頭黑白撞

這世人阮攏真嘸閒

三餐愛賺食，日子愛過

人情世事愛陪兌

厝內大小漢都要阮細意照顧佮栽培

夢尚牛，一生氣就頭犁犁

撒怩愛人陪

陪伊回去故鄉巡田頭顧田尾

可是流浪親像年歲

一踏出去就收袜回

汝就聽阮來解說

咱就趁春天歡歡喜喜來去流浪

或者遶玲瓏

總是嘸通乎人生兮風景等無人

等卡秋風夜雨咻咻叫

佇路上哪遇到啥米人，愛記咧：

每一個人攏是一片風景水噹噹

咱就一面行一面四界親灼看

半路轉去煞嘸采工

追求幸福不止要三冬五冬

嘸通越頭心茫茫

就要甲一世人當做是一工

全心向前行才會遇到希望

夢尚牛，面仔臭肚肚

一直吵麥轉去厝

咱人哪麥回去是早晚兮代誌

目睭一閉就算相辭

嘸通懵懂，也嘸免太青狂

人生甲伊當做是七逃

陪阮畫山畫水，話山嘛話水

沿路兮風景

有夢相陪才會知影媠

釋迦有話說

黃土水《釋迦出山》

其實我隱藏一些哀愁在慈悲裡

儘管虔誠是一種淨化一種無量

……當

一顆炸彈從天而降

我仰望

戰亂頻仍的年代

營養不良的砲彈哪來這麼大的怒氣

神與人不是應該形成

一個東亞共榮圈？

恨從未解答過愛的難題

那時我剛出山，神色恍然

那時，龍山寺眾神見我進來

佛不像佛

在充滿誤解的寺門外，我一度徘徊

我來此，想與眾生對話

或許更需要尋求解脫的是我

進入龍山寺修煉方才開始

卻有預感──有一顆炸彈

以懺悔投奔我

我是不是該以大悲心迎向前去？

誠懇，天真，熱血的祈禱一聲聲

我不該草草回應

受過戰爭傷害的心與肉身毫不畏縮

他們合掌向我

我有夠困惑

最深的傷害何以點亮最淳樸的眼神？

我有時堅持，經常心軟，只因為

焚香流淚的眾生

回憶當初

哪一雙手捺塑我的眉心？

教憂鬱皺了一下就成型

我微微前傾，面對世間的身與意

梵唄繞著龍山寺

鐘很久以前就響過，響累了龍山寺

亂世中挺直的名字

你叫我佛，我能捨棄佛號嗎？

眾生的身上有軍靴的印痕，同樣

也在我身上

預感，我預感有一顆炸彈投奔我

以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魯莽

然而，我會喜歡身為佛可以痛快爆炸

炸飛魂魄

一剎那

我終於可以無有罣礙地起飛俯瞰島嶼

完整的地圖

陽光是苦苦的殖民時代

故鄉畢竟最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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