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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宜蘭菜的味覺記憶

2006/01/10 06:00

◎周芬娜 圖◎蘇意傑

有時去台北的永康街吃頓宜蘭菜,對我來說竟是一件有點難堪的事。

今年初夏,相熟的編輯G帶我去永康街的「呂桑食堂」品嘗道地的宜蘭菜。記得多年前我曾是永康街的常客,那時這裡是個寧靜的高級住宅區,路上行人寥落,唯聞書聲琴韻,泠泠不絕。永康公園前的牛肉麵攤子,信義路口的鼎泰豐、高記、劉家鴨莊,偶爾引來一陣喧譁的人潮,轉瞬間又恢復平靜。有時從小巷人家伸出一顆爆裂的石榴,顫巍巍地掛在枝頭上,飽滿的種子閃著紫紅的流光,令人對牆內的生活心生嚮往。

後來由於某些私人因素和移民國外的生涯,使我很久沒再去過永康街了,而這裡竟脫胎換骨,變成一個熙來攘往的國際美食聖地了。中西餐館林立,兼及日本料理、台菜、東南亞美食、咖啡店、酒廊,令人眼花撩亂。G溫文爾雅,雖才三十出頭,精於飲饌之術。有他來指點江山,我自是求之不得,得其所哉。

潮濕悶熱的黃梅天,我們一落座,店主就端來冰涼甘香的金棗茶。接著,味噌滷大腸、煮豆仔魚、煙燻鯊魚、白切透抽、白切土雞、破布子炒山蘇……紛紛上桌,我見獵心喜,高興地吃將起來。豆仔魚長得像烏魚,小小的一條,肉質細軟,煮得入味。透抽屬槍烏賊科,肉質特鮮特脆。破布子是紫草科植物,俗稱樹子,我幼時在故鄉屏東常吃,通常醃漬得鹹中回甘,最適合下稀飯。用來炒山蘇(鹿角蕨),一大盤綠油油的,配著金黃的樹子,有濃得化不開的山野氣息與地域感。

宜蘭菜清淡厚實的滋味,永康街似曾相識的街巷,忽然攪動了我內心最深層的記憶。曾經有一度,宜蘭菜是我生命中最主要的味覺。那時W常帶我搭著北宜線的火車,去拜訪他的家鄉頭城。有人說:宜蘭人正如當地名菜「糕渣」般外冷內熱,他卻外熱內熱。其母亦如此,每到他家她總殷勤款待,端上一盤盤手路菜:白醋蝦、生炒透抽、清蒸海蟹……等,家常鮮美,又不同於「呂桑食堂」的精工細作。她一邊揮拭著額頭的汗水,一邊絮叨地念著:「這些小菜只是吃著玩的,等一下還有許多大菜啊,千萬別就這樣吃飽了!」,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奢侈。臨走前她還要送些金棗糕、牛舌餅,讓我帶回台北慢慢回味我的宜蘭之旅。

他跟我最大的相同之處,就是愛吃好玩,在一起簡直如魚得水。我們原只是同班同學,有一次在學校附近的餐廳偶遇。他一個人走進來,我正獨自在看菜單,他過來打招呼,問我可否同桌吃飯,我當然點頭說好。我點了一條糖醋魚,囫圇吞棗地吃著,專揀肉厚的部位下箸。他就開始教我如何吃魚,說應由兩腮及魚肚吃起,如有胃納,再吃其他。我嫌他囉唆,沒想到那些部位魚肉雖少,滋味卻特嫩特美,只好對他刮目相看。他剔魚刺又極有耐心,慢慢地挾,細細地剔,再將剔好的魚肉送到我面前,像個細膩體貼的情人。我頓時恍然大悟,魚肉的滋味也一下子變得雋永,結果那餐飯吃了一個多小時,意興遄飛。

那時我本另有男友T,就住在永康街的小巷子裡。日式的宿舍,門口有個小院落,種著一株百香果藤。他是獨子,富音樂天分,第一次帶我去他家,就彈鋼琴給我聽。里察克萊曼的〈銀波〉,聲調鏗鏘,似有凜凜波光流過耳邊。時值盛夏,窗前那架百香果結實纍纍,空氣裡飄散著金黃的甜香,纏綿的藤蔓篩落一地的艷陽。

深巷寂寂,時日靜好,我便成了他家的常客。

有一天在T家吃飯,桌上正好有盤白灼蝦。他母親一隻隻將蝦剝好送到他碗裡,他得意洋洋地往嘴裡送,我感到非常錯愕。此後,他又常表示為人妻者當若是,我不以為然,開始口角不停。吵得最兇的一次,他厲聲挑剔我所有的毛病,說我不配為任何人之妻。我心如刀割,邊流淚邊將定情戒丟還給他,奪門而出,發誓今生不再去永康街。

我果然沒再去過永康街,改道去宜蘭了。我跟著W幾乎踏遍了宜蘭的每個角落,尤其是南方澳。那真是個獨特的漁港,青碧的饅頭山環著亮藍的海水,港灣裡停泊著櫛次鱗比的漁船,破敝的,閃著油漆亮光的,快樂地擁擠著,間或傳來〈望你早歸〉悽苦的調子。岸上的攤販叫賣著煮螃蟹,我們邊走邊啃。突聽到漁夫叫嚷著:「兩百!只要兩百!」,原來他剛捕到一隻大海龜,龜脖子上中了魚叉,鮮血不斷沁出來,圓愣愣的眼睛裡是兩泡淚。我正著迷於宜蘭作家黃春明的小說,特意拐進港灣後面的陰暗長巷,想看到幾個穿睡衣的神女,印證一下〈看海的日子〉裡的白梅。

我當然沒有如願,但那奇異的一天總不能忘記。

有一次去蘇澳玩,從火車站出來就是汪洋大海。天氣正熱,我們沒帶泳衣,乾脆和衣跳到海裡戲水。蔚藍的大海一望無際,不時捲起洶湧的波濤。海邊聳立著嶙峋的礁石,粗獷而原始。岩縫間生長著細小的貝類,黝黑外殼閃著五彩的光澤。他說那就是罕見的天然九孔了,生吃比熟吃好,根本不需調味。當下立刻挖出一隻,掰開緊閉的雙殼往嘴裡送,還露出陶醉欲死的表情。我克服心中的恐懼,慢慢將生命中的第一隻九孔投入口中,我那被苦鹹海水麻痺的舌頭卻乍然甦醒──那是一種多麼奇特的味覺啊!後來那整個下午我們就在海邊比賽吃九孔,像小孩一樣地嬉鬧,直到夕陽西斜。那真是最別具一格的海誓山盟了:在大海面前競食海水神奇的恩賜,勝似情話綿綿,不停地絮聒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有一次我們去宜蘭市玩,在大街上壓馬路。市容我現在一點也想不起來了,只記得那白花花的太陽,和甜甜涼涼的石花凍。天氣熱得把柏油路都曬軟了,但那石花凍一入口,頓覺遍體生涼。石花凍是用石花菜做的,滋味跟洋菜凍相仿,顏色也都是蜜黃。

我回家後特地查了資料,發現石花菜是宜蘭海域最珍貴的藻類,盛產由春季到夏初,產量日漸減少,吃到是一種福氣。

通常生長在大海低潮線附近,剛採下來是深紫,日曬後顏色會漸漸變淡,淡化成米白時,就可以拿來做凍子了。那時我總以為將會成為宜蘭人,努力地去認識那個縣市,誰知後來竟會形同陌路呢!如今那石花凍的滋味仍在我口舌間縈繞,斯人卻已不知流落何方,我也再沒去過宜蘭。男女間的情緣,通常是「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不同的人生理想使我們各奔西東。我拿到獎學金,決定出國深造;他卻想留在台灣,落地生根。在國際機場含淚而別時,約好一年後再聚,卻彼此失約。長久的相隔兩地,造就了不同的思想與需求。

隔著我們的,還有一個浩瀚的太平洋,一個截然不同的社會文化,和一個出國不易的年代。

我們後來畢竟各自婚嫁,再沒見過對方,一轉眼已近三十年。只有那天然而帶點生澀的宜蘭美食記憶,伴隨著炎炎夏日和壯麗的青山碧海,長存在我的腦海裡,提醒著我那段過往的戀情,及我年少輕狂的歲月。如今永康街的「呂桑食堂」滋味,醇和飽滿,在烹調上無疑更上層樓,倒像是我的中年心情,欲說還休,只能在私下裡慨歎「笙歌西第留何客,煙雨南朝換幾家」了!青春是美麗,也是殘酷。人到中年,日子可以許多年一成不變;年輕時,卻可能短時內經歷過幾次生離死別。一顆心碎了又補,補了又碎。因此我對青春從不眷戀,對過往也沒有惋惜。我即使像浮士德般把靈魂賣給魔鬼,以交換青春年少,也會做同樣地抉擇,走同樣的道路。無論是對永康街或宜蘭縣而言,我都注定只是個過客,不是歸人。既然如此,那就讓我溫馨地回味永康街的石榴街巷,安心地享用那難得的宜蘭美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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