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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馬伕

2006/01/11 06:00

◎吳鈞堯 圖◎閒雲野鶴

馬蹄踩著路,傳來達踢、達踢的踏步聲。胡成貴靜心聽,只讓耳朵響著這一種聲音。雲霧氤氳,不掩林木之翠,微風畫開,便成一丁點綠、一丁點白。山路蜿蜒,白、綠相間,不一會兒前,飄起緩緩細雨,馬的皮毛上結著水珠,一顆顆,即將飽滿。

胡成貴手扶斗笠,揚起頭,想跟走在前面的李滿說,這水珠結得好,渾像早晨見著的露珠。胡成貴不待說,自個兒先去玩弄馬身上的水珠。他微拗食指,接引水珠,馬顧著走,怎麼搆,都沒搆著。胡成貴一急,一把抹去,手掌全是水,卻連一顆水珠都沒有。胡成貴大失所望,見著馬屁股還有水珠,略退後,拗食指,擺在馬屁股,慢慢靠近,就要接著水珠。

胡成貴,就要接住水珠了。馬背上,響起一聲霹靂,胡成貴嚇了一跳,卻見日本軍官耀武揚威快馬奔馳,揮鞭斥喝。胡成貴一抬頭,那達踢、達踢的踏步聲瞬間混淆,達達踢、踢達達、踢達踢,瞬間擠進胡成貴腦門。胡成貴見著一匹匹馬走在前面,馬伕尾隨,循著山路彎。馬濕潤的鬃毛低低垂著,毛色或花或白或棕,都因為山氣而糊漫,成了一種混沌,彷彿這支爬行山區的隊伍,已在此走了幾甲子。胡成貴眼睛一花,頭一暈,再次壓低頭,只看著馬屁股跟路。

山路起初還算寬敞,愈入山,山路愈窄,日軍唯恐前頭有機關,派兵入內,先探虛實。日本軍官揚鞭奔馳,十餘名士兵尾隨,轉眼間已轉進山坳,看不見蹤影。隊伍已停,馬定定不動,長嘶、噴氣,胡成貴、李滿等一干馬伕握好韁繩。山谷忽然沉寂,胡成貴一顆心碰碰跳,大汗直流,腿不知不覺軟了。山坳間草木雖茂,隱約間有條小路,胡成貴放了韁繩,準備拔腿就跑,李滿卻不知何時握住他的胳臂,他心一驚,望著李滿,眼眶都是淚。

李滿心裡也打大鼓,連胡成貴都知道危險、害怕,那麼,眼前的山路真有機關了。胡成貴還待掙扎,李滿說什麼也不放,日軍扛槍逡巡,胡成貴跑入山坳,必死無疑。

不久前,日軍欺矇金門居民,聲稱傳染病流行,騾呀、馬呀、牛呀均得送到後埔檢驗所,施打疫苗。實情是,福建日軍遭受盟軍攻擊,補給線被切斷,以計誆騙金門民眾。

送至後埔檢驗所者,不只騾、馬被扣留,人員亦立冊,1945年5月15日於後埔南門搭船出發,騾馬三百餘匹、馬伕三百多名,輾進福建山區。李滿家貧,本無騾馬,應後埔商家請託,以黃金數兩、農地幾畦代價,幫人牽騾馬。胡成貴則是古寧頭人,自小頭腦不太靈光,別的人家花了幾桶花生油,央求胡父、胡母,便也當起馬伕。胡成貴自小務農,跟人溝通有問題,跟騾馬打交道卻沒疑慮,一路上,倒也平安無事。李滿臥寢、行軍,恰與胡成貴一起,心知胡成貴低能,多費心思照料。

日軍為趕行程,聽從福建人藍安薯建議,直登盤陀嶺。盤陀嶺入山、出山皆陡峭,俗話曾說,「上了盤陀嶺,顧不了某子(妻子)」。眼前,再入山去,就屬盤陀嶺了。李滿好不容易安撫胡成貴,胡成貴卻站不住,原地踏步,腦袋隨著腳步一擺一擺,活像乩童,嘴裡喃喃自語。李滿搖頭,卻不自禁靠近,想聽聽胡成貴到底說些什麼。

行軍號令響起,胡成貴渾身一顫,茫然看著李滿。忽然,胡成貴眼裡一亮,李滿疑竇大起,忘了胡成貴是個獃人,好奇地問他何事。胡成貴沒說話,眼睛老亮,盡地盯著前方。李滿回頭,風從山坳颳向山巔,眼前濃霧波波起伏,活像群龍奔向天庭。無聲的起伏竟有千軍萬馬之勢,李滿看得獃,不一會兒暗暗敲自己腦袋,竟被胡成貴染了獃病。

沒多久,李滿就知道是騾馬的踏步聲吸引了胡成貴。胡壓低斗笠,沒事人似地,扶著馬,頭一點一點,附和騾馬踏步聲。李滿歎一口氣。

盤陀嶺山路果然陡峭,隊伍行進愈來愈慢。日本軍官騎不了馬,改步行,士兵則以槍托撞擊速度慢下的騾馬。日本軍官神色緊張,咒罵不停。李滿聽見後頭胡成貴,正吃吃偷笑。李滿想,幸虧這獃子體力好,也懂馬。後頭一馬伕,患腿瘡,行進慢,士兵拔刺刀威脅,馬伕驚恐,錯踩泥石,忽地跌出山路。馬伕韁繩緊握,身子懸掛半空,騾馬吃重,身體一滑,差點撞倒士兵。馬嘶嘶長鳴,邊叫邊往下滑。士兵被突發狀況嚇了一跳,一時間也沒了主意。李滿等馬伕也愣了一下,有人忙說,快護住馬,好救人。馬漸往下墜,想護也護不了,士兵回過神,阻擋其他馬伕靠近。馬伕懸在空中,身子轉啊轉,馬支撐不住,一起摔落懸崖。

李滿等人瞪大嘴巴,日本士兵強自鎮靜,抱怨好幾口糧食,跟著泡湯了。路陡,幾乎垂直,前面、後頭,多有馬伕、騾馬墜崖。

陡路一過,山勢稍緩,李滿以為可以歇息,沒料到日軍仍催逼前進。拖行大砲的騾子走在後頭,路過險坳時,騾吃力長嘶,好幾次,幾乎跌出去。李滿偷偷瞧著後頭隊伍,見著胡成貴壓低斗笠,他低身一看,胡成貴竟在微笑。

達踢、達踢,胡成貴沉浸在這一種單調裡。達達踢、踢達達、踢達踢……然後,有些不同的聲響加入這個變化裡了,他聽見李滿大聲說,快臥倒。胡成貴想知道所以然,想抬頭瞧,頸子卻被李滿壓住。胡成貴見著一頭馬,學人樣,臥倒在地,龐大的身軀卻不住抽搐,一股一股血,從肚皮冒出來。日軍架好大砲,朝山谷兩側射擊,樹林裡原先槍聲大作,迫於大砲火力下,慢慢止息。

日軍不敢再走,就地歇息,近晚,日軍也不開伙,發下乾糧。胡成貴、李滿嚼著魷魚乾,配水。才到半夜,日軍卻暗暗喚醒馬伕,夜間前進。李滿注意到,晚上歇息後,竟多了些面生的馬伕,以為日軍從鄰村抓來,便沒注意。馬伕告訴日本士兵可走捷徑,自告奮勇帶路,士兵們前去探路,卻一個都沒有回來。日軍懷疑士兵被坑殺,用刑逼問,金門的馬伕都說不認識,日軍不信,胡成貴恰在一旁,被一名軍官掄起,拳打腳踢,見胡成貴傻笑不語,上刺刀,就要戮穿胡成貴。李滿趕緊說,曾在夜裡見著「馬伕」奪走槍枝,以槍托重擊日本士兵,草草掩埋。軍官要李滿指認,李滿猶豫,潛藏在金門馬伕裡的國軍唯恐被指認,急忙奪路而逃。日本軍官眼尖,開槍射擊,士兵也紛紛朝樹林放槍。

李滿趁亂,按倒胡成貴,匍伏地上,不敢亂動。軍官領兵,闖入樹林,幾名「馬伕」死在林內,有些則逃竄而去。清晨,陽光初升,掩在枝葉後頭,紅光四射。樹林裡陣陣槍砲,火光閃動,比陽光更強、更紅,李滿苦著臉歎氣,這才覺得手臂一鬆,已不知胡成貴去向。

李滿極目張尋,看見胡成貴機伶地跑下山路,正要喊住他時,胡卻一溜煙拐進小路。李滿想,他這是在幹什麼呀,居然追著胡成貴,逃離馬伕隊伍?上面樹林,槍聲大作,不知日軍又殺了多少國軍,李滿聽得仔細,心頭愈慌,跑得愈快。他跑著跑著,不知何時哭了起來。眼前小路,走不盡,看不完,他幾乎看見日軍正獰笑荷槍,在前面瞄準他。然後他看到一頂斗笠從樹林裡冒出來。胡成貴!李滿心裡大喊,像握著希望,他抹去鼻涕,吸一口氣,快步追去。

胡成貴知道後頭有人跟著,見是李滿也不驚訝,使勁地跑。山路漸緩,視野逐漸開闊。又跑一陣,繞了幾個山彎,忽見炊煙升起。胡成貴這才停了下來,慢慢走。李滿跟上,亦步亦趨。他覺得胡成貴是馬伕,自己倒是忠心耿耿的馬,他不禁懷疑,胡成貴真有傻病?兩人又走一陣,入村莊,幾名農戶正鋤草,見著他們,拄著鋤頭不動。李滿等胡成貴跟村人招呼,沒料到胡卻不說話,農戶覺得不對勁,紛紛靠攏,持鋤頭戒備。李滿一急,趕緊說,他們是福建金門人,被日本逮去當馬伕,好不容易逃開。農戶知道他們所說不假,卻還警覺。李滿納悶胡成貴何以不說話,踏前一看,卻見胡成貴一臉傻笑。李滿心一驚,心裡歎氣,傻子畢竟還是傻子,轉念想,能逃離日軍,卻是傻子的功勞,他愈想愈糊塗。

李滿一問,才知道這是港尾鄉,鄉長出面給了些糕餅跟水,兩人待一天,精神養足,往廈門走。1945年,盟軍反擊,常見飛機尋掠福建領空,不時開槍射擊。山區則有國軍,以游擊方式挫敗日軍。兩人不敢大意,多在夜間行走,白天,則找濃密野林歇息。一天清晨,兩人熟睡時,被腳步聲驚醒。李滿撥開樹枝,從高處窺望,看見國軍押解一干人犯,其中,正有不少金門馬伕。金門馬伕被日軍強押,負載戰砲等物資,以日本幫兇罪名擒獲。李滿看見認識的馬伕,想叫喊,畢竟是忍住了。

李滿冷汗急冒,等一行人去遠,才大聲喘氣,胡成貴則獃獃凝望。又是清晨,又見火紅陽光閃耀樹枝背後,又見霧,一陣重、一陣輕,一層厚、一層薄,直到高了、遠了,霧就散。再是久違的雞啼跟遙遠的炊煙,再是細碎的腳步聲跟驚慌心跳,李滿、胡成貴終於抵達廈門,才知日軍已敗戰投降。

李滿兩人受金門同鄉會資助,住進會館,等船班回金門。臨上船前一天,李滿拿著會館給的飯錢,添了些日用物事,也勸胡成貴買一些。胡呆笑不語,坐在床頭晃腿。李滿也不多說,他瞧著胡成貴,一口氣吸得飽飽脹脹,好不容易,才沒讓淚水流下。胡成貴盯著晃動的鞋,一晃一晃,頭跟著點。

那天,李滿沒睡著,黑暗中,見著胡成貴捲起早收拾好的行李,推開門。胡成貴回過身,面對李滿,似乎待說些什麼,卻什麼話都沒有說。胡成貴在黑暗中瞧著李滿,李滿也在黑暗中看著胡成貴。胡成貴慢慢關門,他的臉,一丁點、一丁點地變窄、變窄,咖拉一聲,門關上,李滿閉上眼睛,屋外,蹴地蹴地。

胡成貴愈走愈遠、愈輕,終於移除了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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