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花痴

◎鯨向海

走進那家店又見到那個店員，我跟我的朋友立刻決定大採購一番，只為讓那店員結帳的時間久一點，以便延長與對方近距離接觸的美麗時光。日本作家谷崎潤一郎曾說：「我們看到閃閃發亮的事物，心情絕對無法平靜。」誰說不是？這家店就這樣瞬間轉變成了一種情欲空間。

漫漫人生旅途，如何繼續愛下去呢？我們選擇拒絕成長。雖然都是三十幾歲的前中年人了，但我們並不就此甘於世故，還是充滿那些年一起追過來追過去的少年維特之善感激動，一個眼神仍可以決定一場愛情，渾似以一個字句賭注了整首詩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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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店難道不是為了引誘討好我們這樣的花痴者，所以雇用如此一位令人難以招架的店員嗎？這是資本主義的邪惡之處，強把金錢和顧客的愛戀幻覺連結在一起。往往花錢目的並非僅是購物，反而是更想表達某種曖昧，炫耀某種氣息。然而，那些店員卻什麼也收不到，買愈多他們只是愈累，其背後的老闆將坐收漁翁之利。

花痴者如我們，平日也都是嚴肅之人，只是一時衝動，把持不住，將平日蓄積已久的情愛幻想，毫不遮掩地揮霍，投擲於那店員身上。我們或許不會真的愛上對方，重點只為在美學相互輝映競爭的日常波流裡，藉著喜歡上同一位天菜尤物，沉浸於肯定對方眼光的淋漓之中；若是彼此品味並不相同，花痴起來總是孤單了些，也就沒有那麼痛快了。

明明結帳之前，我和我的朋友竊竊私語誇論著，等一下要怎樣跟對方搭訕，怎樣開口要電話的情節，興奮且熱烈。真正臨櫃時，錢是付了，發票是拿了，卻（當然）沒有任何行動。花痴就是這樣，極限愛戀，永不跨界。可曾會有勇於實踐的一天呢？說到底，有誰能夠真的跟自己花痴的對象白頭偕老？

據稱張愛玲年輕時，寫出《傾城之戀》前，其實尚未真有什麼轟轟烈烈的戀愛經驗。可知對經驗匱乏的寫作者來說，經驗不見得是最重要的，分出高下的反而是瞎掰的能力？吾輩此類能量強大的花痴，大概就是一種幻想與瞎掰的基本功吧。

顧肇森的散文集《從善如流》的一篇名為〈驚豔〉的文章，描述他在路上看到一個人而怦然心動，最後卻不求結果的經驗，文末寫著：「我寧願有個沒有結尾的驚豔的一生，轉過每一個街角，都有非常的風景，即使此生是電光泡影，也無遺憾……」看來，此類日常的小花小痴儼然也能升格為一種人生境界的。

又楊牧的詩云：「比宇宙還大的可能說不定是我的一顆心吧」，這簡直可用以當做對花痴者的最高禮讚了。可不是嗎，帥哥美女本身通常都是無聊的，是熱愛他們的人使一切變得有趣。我們固然十分純情，卻又那麼不專心，很快地，又被一個猛然走進來的客人吸引了，能量強大惜不能持久，乃是花痴的另一特性──人生在世，究竟宜遠目還是白目？這就是那個令人一生困擾的關鍵問題吧。畢竟，很多時候膽敢妄想比宇宙還大的只是我們的小小芭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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