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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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暮雪紛紛

2006/01/23 06:00

◎呂大明

1飛雪

飄雪的夜晚像千株萬株的霞草花,在無星無月的夜晚燃亮了窗外的世界。

多年生活在歐洲,逢到大寒,時時感到縱然穿上狐裘也不暖和,錦衾更是單薄,百丈的冰雪屯積在異鄉旅人的心上…茫無邊際的雪野是另一種難以描述的孤寂,那似乎是分不清天空與大地的莽莽大野,風吹得緊,成了吼叫聲,如果換了歷史的場景:「將軍金甲夜不脫」,在出師西征行列中,有名為「五花」與「連錢」的馬,一吹出汗氣都化成冰霜,戰場上沒人收埋的白骨與草根糾纏在一起…冬令假期與阿爾卑斯山民圍在爐火邊兒,這些淳樸的山民熱情好客,山民拉著手風琴唱起〈黑老鷹〉(L'Aigle Noir),老歌中那隻黑老鷹展開鋪天蓋地的翅羽,衝破長空飛來,牠來自孩子童年的國度……在山民低沉憂鬱與高昂悲涼的混合聲調中,為我勾勒塞外的情景,那幅畫面是祖父母為我們孫輩講的老故事;琵琶羌笛,將軍的角弓,都護的鐵衣……它生動地演繹在異鄉旅人的腦海中。

異鄉人走過荒戍漠地,孤棹客旅,走過方位錯誤的天地茫茫,那不是離故關,漢陽渡,郢鬥山……在沒有立碑、石標鬥地界的曠野,暮鴉在枯腐的枝上哀啼,北風捲起,捲起滿天的飛雪……山迴路轉,走過陡峭的山徑,眼前出現了一片雪谷,雪地上印著山狐山鼠的腳爪印痕,風雪凜凜,孤鷹疾飛,嘯風低鳴,無疑似當年諸葛武候出師駐紮「籌筆驛」時的氣勢……在落雪的夜晚我曾懷著當代法國作家克羅第.法哈結(Claude Faraggi)《最後的一幕》(La clerni'ere image)的感傷:「在第一場雪中,大地形成巨幅的鏡面,在一個冬天晚上,氣溫降到冰點之下,他感到生命最後一刻已降臨,他難以邁開步子繼續生的旅程,於是,就躺在一處灰黯的斜坡上,從那兒盡情地觀賞星光和風。」(譯自Claude Faraggi,《La clerni'ereimage》。)在我生活中現在與過去突然決裂了,命運帶著幾分專橫,幾分荒謬很快宣布它的判決,但上主卻賜給另一份禮物:「存在就是藝術的創造力》。」那是我的哲學。當我感到獨自在一個荒涼的地界漂泊,漂泊感根深蒂固植在深心裡,文學彌補了我的傷痕。

瑞雪紛飛,不單是冰冷的氣團在半空盤旋,大路、森林、屋宇全盤旋上升,分不清蒼天與大地,走入落雪林中,不是靜止沉寂的,有一種無聲美的樂音,跟著晃動的雪花在林中彈奏……

2崦嵫山

她站在窗檻邊兒,窗外的夕陽不是落到崦嵫山裡,夕陽的光芒在冰雪中水濛濛地散開,冷冷清清像飄遊的雲彩隨風而逝……在古詩中引述「青鳥」,是指西王母的使者,是三隻腳的鳥,縱然春蠶已死,蠟炬已哭成灰,月光像冰凍的寒霜,殘宵夢已斷,仍然有隻傳說中的青鳥,會將人間的至情互相傳遞,或著萬里孤飛的雁,會將古典味兒的情感透過緘封信札裡的玉璫,寄給遠方的情人當成信物。

在寂靜無聲的世界,似乎有隻失去伴侶的鳥兒,為那了無蹤跡可尋的訣別,哭出〈啼難喚〉的絕唱,那歌調繞過旅棧的牆垣……就構想那兒有座古東方的宮殿,宮殿裡陳設古代的金翡翠,金蟾蜍,薰過麝香的芙蓉帳,低低垂掛在雕塑花鳥的禾床上,還有宮苑井欄邊兒的玉虎……這樣一座宮殿純粹是紀念一寸相思一寸灰如「宓妃留枕魏王才」那樣的一段情;魏東阿王曹植與甄逸女的一段情,黃初中東阿王入朝,那時甄后已因郭后讒言而死,曹植見到遺物黯然神傷,歸去途中,在洛水之上,見到一女子娓娓對他說,這玉鏤金帶枕是她出嫁時物,現轉贈東阿王以薦枕席,說完就飄然仙逝,觸動曹植的靈感寫下留傳千古的〈洛神賦〉。

她見到屯積的冰雪埋葬覆蓋大地,連那座幻想的宮殿也已埋在時光的雪原裡,那不也是宮牆傾圮,地老天荒的景象?夕陽已找不到歸路,迷失通向崦嵫山的路標……在寂靜無聲的世界,似乎有隻失去伴侶的鳥兒,為那了無蹤跡的訣別,哭出〈啼難喚〉的絕唱,那歌調繞過旅棧的牆垣……

3永不凋謝的花環

希臘神話裡雅典公主克瑞烏沙將瑞典第一株橄欖樹的葉子編成花環;那是永不凋謝的花環,她將花環戴在兒子伊翁的頭上……在我舊居伯肯赫德的海邊,狂風來時,天地似乎布滿了竅孔,像瓶、杯、盂、舂臼……狂風沖激浪花,發出如弓箭離弦,群鶴沖天的激響……但下雪的冬天,岸邊響起嘎嘎的雪聲,輕悄悄,悶沉沉的,已聽不到激浪拍岸聲,顯得格外荒涼,海岸的輪廓迷失了,模糊漫延成帶狀的雪痕。

暮色蒼茫,窗外的樹枝枒兒承負不了積雪,從高高的頂端,雪化成薄薄的白色花瓣,繽紛了冬天的世界。

窗內我抱著三歲的女兒,坐在厚厚的阿拉伯地毯上,為她唱著兒歌,奢侈地將燈火點燃成輝煌,盡量淡化環繞在鄉居周圍的嚴冬,大海與寂靜的飄雪……我將小故事編在兒歌裡,唱給我的女兒聽。

在海德公園裡縱然是下雪天小松鼠並不畏寒牠們飛躍在枝枒間悄然無聲地飛躍唯一的聲音是牠們剝松球的微響後來我們離開那幢華麗的鄉居,生命一定也曾是支離破碎的,我仍然堅定在一團團命運支離破碎的紗線中尋尋覓覓,希望能紡出美的錦緞……我也夢想編一頂永不凋謝的花環戴在女兒頭上──一頂象徵毋憂的花環,我選擇盛夏色彩燦麗的晚霞,秋天高曠夜空的星空,春天繽粉的花瓣,番紅花、水仙、臘梅……並試圖捕捉冬天最初一場飄雪……但所有我試圖編在花環上的東西都不是永不凋謝的,晚霞只是構成色彩的幻影,星光在陰鬱的夜冕遞隱,春天的繁花霎時凋落,一場飄雪也會去的無影無蹤。

我不是神話裡的人物,不能掌握不朽的神奇魔力,我所擁的只是像普天下所有的母親,對兒女懷著一份癡心的愛。

4畫雪

感性一定要靠知性才能達到圓潤華美的境地。像王昌齡高臥南書齋欣賞月光,由月圓月缺吟出絕妙好句:「苒苒幾盈虛,澄澄變古今。」捕捉幽境,尋求幽境,在精神領域刻意為自己創造意境,邱為寫「尋西山隱者不遇」也是一例,他走了三千里路去絕頂茅舍尋找西山隱士,雖「叩關無僮僕,窺室惟茶几」,沒有童僕應門,錯過與隱士相遇,室內空空只見茶几,但緊接著詩人就自擬一段與隱士的心靈對白,草色新雨,晚窗松聲,山巔幽絕的景色令人心曠神怡,雖沒遇高人點破迷津,人已進入山水禪境。

元代中晚期的黃公望、吳鎮、倪瓚、王蒙也稱「元四家」,他們都擅長山水畫,黃公望號稱大痴道人,他以常熟虞山和漸江富春山一帶的山水為背景,他的山水畫表現寧靜高達的意境,筆法蒼潤渾厚,〈快雪對晴圖〉中旭日一輪,如法國人釀酒的過程,佳釀美酒得來非易,雪後的霽朗也是由畫者的筆墨功力醞釀出來。

戴靜庵身世坎坷,在宮廷中被誣害,流落鄉野,作畫不能換得溫飽,而藝術家內心是豐富的,他擅長在山水景象中添加人物情節,他的〈鍾馗雪夜出巡圖〉生動活潑。在寂靜的雪夜,鍾馗出巡了,一副咄咄逼人的神情,為他抬轎撐傘全是奇模怪樣的小鬼,戴靜庵富於想像力,刻畫人物已入神境。

明代劉俊〈雪夜訪普圖〉蘊秀含蓄,畫面的構想特別新穎,一幅畫如舞台的雙重布景,分上下兩層次,窗外是雪花紛飛,窗內知友促膝夜談,漫漫長夜、茶香四散,知交之情,躍然於畫中。下款的情節,顯然友人己結束夜談,雪夜送客,別有一番意致……窗外遠處荒涼的丘陵與天空靠得那麼近,晦暗的色澤像雲霧似逐漸籠罩大地,歐洲大陸獨具冬日慘淡的色彩正在舒展蔓延……窗前有條小河,浮冰在水面漂浮,當拉馬丁所說「月亮這輛銀馬車」出現時,月光下圈圈澄銀色的光芒在浮冰上漾化開來,像一朵朵盛開的白色荷花,那不就是晚夏巴黎孟仙園的一池白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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