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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月歌
◎林文義
三十三樓夜宴，五桌來客期待她高歌；本身亦是受邀的眾老友之一，卻早已是耳熟能詳的歌唱藝術家，屬於我們島國少數真正具有深刻內涵的美聲。飲筵中時，她終於離席佇立，眾耳凝然，頓間寂靜，欲啟唇高歌何曲？
香檳呼息著丁香色的氣泡，彷彿杯中游著一條鳳尾金魚，期待第一個音符像窗外遠天的星光晶亮點燃，今夜有星無月，依然適宜把酒言歡；為一雙長年摯愛終成伴侶的戀人喜慶，為半生相惜、知心的友誼乾杯，最美的值得。
屏息以待，伴唱機備妥她流通甚廣、人人熟稔且易於上口的名曲音帶，席間友伴呼之：〈玫瑰人生〉吧？新郎說：〈天頂的月娘〉！
三十三樓外，月亮是否破雲而出？新郎側首輕問美麗、沉定的新娘，揣臆即將演示的絕美之歌；事實上放眼整排羅列的落地窗並未拉起米白的垂帘，兼具放映效果的帘幕上是新人的婚照特寫。私己所深愛的歌，新娘應熟稔〈玫瑰人生〉而新郎念念不忘的卻是〈天頂的月娘〉，其實是夜宴高樓期盼花好月圓之情境；這兩首她主唱的名曲，雖是哀愁之訴，五桌來客大多與她相熟之友，雖屬哀歌亦是喜曲，但期美聲而無忌諱，想眾信皆能傾聽聆賞。
只見歌唱藝術家凜然靜思片晌，囑之捲起窗帘，全室熄燈以待。落地窗外頓現台北東區燈影璀璨如星河，夜宴之所不必燃燭自有深邃的黑暗之間幽美的淡淺青藍光暈，如在水中的抒情，像詩，也彷彿一種莊嚴的儀式。
三十三樓外，月亮是否高懸了？滿地燈影如星河，如若月光相伴，這夜宴就更完美……新郎兀自思索，樓外無月，歌亦入月來何妨？
她，在黑暗中，緩緩起音，果是絕美無雙的吟唱；無伴奏似天籟，細微、蜿蜒、巨大，少人能諳的原住民詠歎調，幽然如溪流，壯麗若大海，眾客為之凝注、噤語。祈禱與祝福、家族和歷史，黑暗夜宴，新郎與新娘手握得更緊密，兩顆摯愛之心更貼近，歌聲如此動容！
新郎輕闔雙眼，彷彿眸間暖熱地些微濕潤，那是遙遠的二十年前在北美西岸洛杉磯暫駐的時光，與她的父親初識。那傾力幫襯、伴隨亡命異國、時而許諾不計生死決意返鄉的革命家的帥氣男子，持杯敬酒後竟沉痛地說：為什麼我們不能回去？為什麼自己的家園被阻隔在外？然後充滿愛憐、疼惜地言之對女兒深切的思念，驕傲地讚賞女兒是個絕美的好歌者。
二十年後的此刻，他的女兒正引吭高歌。
像台灣高山縱谷間的溪流幽然，如太平洋的浪潮壯麗；新郎思念她的父親，多少年不見了，那年洛城初識如知己的帥氣男子，銀白如雪的頭髮如今更白了嗎？昔時的豪氣干雲大愛於島鄉無私的奉獻，今日是否已然心灰意冷，猶若三十三樓外此刻或隱或現的月光寒星？
不諳的原住民詠歎調，她唱得如此動聽，只為老友亦是父親老友的新人，這般地虔誠。新郎在黑暗中的歌聲裡終於悄然落淚，好像無數的寂靜子夜，一再傾聽她的月光之歌──
天頂的月娘啊，你甘有塊看
看阮的心肝啊，為何塊作疼
天頂的月娘啊，我輕輕叫一聲
望伊會知影啊，不倘乎我孤單
不倘乎我孤單……是的，不要給我孤單。絕美的歌聲是這般吟唱，如果凝神專注以歌為新人祈福的此刻，她是否知悉那已然些許滄桑的新郎悄然淚下的心緒，只因聆聽之外亦同時憶及她的父親，曾經一再稱美女兒的遙遠思念，那麼她當明白，這首歌不止是情愛更是月夜時伴隨一顆又一顆孤寂心靈的莫大撫慰。
三十三樓夜宴，永難忘懷的月光之歌；為知心老友們演唱的絕美歌者：許景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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