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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桂冠與蛇杖

2012/03/07 06:00

桂冠與蛇杖

◎陳克華 圖◎蘇意傑

一直不認為自己是所謂「藝文界」人士,雖然自心明了,我的天賦興趣全在於舞文弄墨,琴棋書畫上,是典型的所謂「右半大腦發達」型。還記得大學時代一連得了幾項文學大獎,算是半敲開了文壇的大門,一回哥哥為了出國進修的事去算紫微,回來嘖嘖稱奇,因那算命師竟然算出他有個弟弟是文昌文曲,是天生要拿筆的,「而且和文字有關的事他都在行,很容易得文學獎……」

完整人格的兩個切面

而轉眼之間,我竟在眼科執業(眼角膜專科)已超過廿五年,文學與醫學,果然如成語所說,只是情婦與妻子的關係嗎?(妻子為生活所需,情婦為生命所需), 這期間許多文壇前輩和友人紛紛成為我的病人。或許杏林裡身兼兩種身分者並不多見,物以稀為貴,每每出席有讀者在場的場合,醫生詩人的角色兩難便往往會是必然話題。

詩人真的不適合行醫嗎?(看似如此,但無先例可供驗證),握手術刀的手不宜握筆?(而反之亦然?)──站在白色巨塔裡來看,醫學是理性實證的科學(?),是苦幹實幹(?),是無比的細心耐心愛心(?),是大慈大悲(?)──哪一點是一個「以自我為中心,情緒與情感掛帥,想像力和感性過度臃腫,而自制力與服從性相對萎縮」的「詩人」所能做得到的?

白色巨塔內的人真的有許多人是這樣想的。我雖從不諱言自己來自醫師家庭,學醫自有家庭因素,但真的個性裡沒有一個面向是「適合」當醫生的?又,真的有「醫生人格」這回事?在我看來,這只會局限了醫業內容的豐富與多樣。也許是被問多問煩了,便也發展出一套制式的答案,一律是:我將自己保守傳統的一面全塞在白色巨塔裡,離經叛道的一塊則祕密保留在詩裡──彷彿是個人格分裂的精神病患似的。

而我竟也一直滿意於這個答案,直到年近半百,「知天命」的召喚逐年逼近,讓我不禁自問:真的是這樣嗎?我「真的」「不適合」當醫生嗎?當初為何沒有在狂狷年少的醫學院裡便丟下醫學改走藝術這條路?或者更深入地問:文學與醫學果真水火不容?有沒有兩者可能相輔相成,或說其實是一個完整人格的兩個切面?

人生不同面向的整合

剛過完五十生日的我,明白所有的問題,唯有親身走過,才能得到回答。

記得當年剛從軍中退伍的我,懷著一顆忐忑的心踏進目前我所服務的教學醫院當住院醫師,儘管兢兢業業,但我的「藝文」標籤卻在白色巨塔裡為我帶來始料未及的「負面形象」──從踏入眼科的第一天起,「那個會寫〈台北的天空〉的醫生」的稱謂,便一直深深困擾我,引發無比的自卑,深怕自己就是個現成的笑話,同儕之間茶餘飯後的談資,因為我不必端出詩人的敏感,也能聽出「文藝醫師」這稱謂的隱台詞,是毫不留情的「不務正業」四個字。更有惡毒的玩笑話:醫生啊,你在幫我眼晴開刀時突然想到一首詩,那怎麼辦?

原來什麼叫做「專業」,醫界自有一套不容動搖的、堪稱奇異的標準──好賭、嗜酒、外遇,收賄乃至性騷擾病患的醫生,其名聲及專業形象可以絲毫不損,但一個下班後關起門來寫詩的醫生,其醫術和醫德便著實可疑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在診間裡面對病患的發問:「你就是……那個……寫詩的陳克華?」我頭也不抬一概否認,好像我在我的門診區結了一個界,藝文的牛鬼蛇神,一概不得侵入。

「你不是嗎?我知道他也是眼科醫生……」病人繼續追問。

「我們是同行……」我繼續賴。

「你真的不是嗎?我在書上看過他的照片……」病人還不死心。

「我和陳克華長得還滿像的……」我抵死不承認。

不為什麼,因為在白色巨塔裡,寫詩實在「無用」,也不夠「陽剛」,更符合莎翁說的:「一位歷史上的詩人或許遙遙看來清高風雅,但如果他住在你家隔壁,那他就只是個笑話。」我第一次在《雅舍小品》裡讀到梁實秋引用這句話,竟陡地面紅心跳,以為說的就正是自己。

而我竟已行醫逾廿五年。醫生和詩人兩個看似絕不相容的角色,也就在我的日常共存了這些時日。套句手邊一本氣功教材裡的概念,如果真有所謂「人生功課」這回事,那我的作業題目必然是:「大腦及人生不同面向的整合」(Integration of dimensions in brain and life)──五十而知天命,我隱隱聽見遙遙生命的鼓聲逐日逼近。詩人那永遠赤子般桀驁不馴的詩心,在現實醫學面對的煩勞悲苦中,在疾病帶來的生離死別中,在看盡了人生的諸多不圓滿之後,究竟產生怎樣的質變或量變?如果真有隨歲月而增長的智慧,於我那會是什麼?

文學與醫學無間融合

2008年有機會至美西參加了一個醫學院師資培育的工作坊,名稱很吸引我,叫「療癒者的藝術」(Healer’s art),內容卻和藝術不大有關,倒和榮格的分析心理學和馬斯洛的人本心理學相關。第一天第一堂課我便被問及什麼是我在醫學生涯裡失去的完整性(wholeness)?所有學生(事實上是各醫學院的老師)被要求在一張白紙上,用蠟筆畫出自己的「失去」與「欠缺」,然後以一個字為之命名。我在亳無思索的瞬間提筆,赫然寫下一個令人百思不解的「一」(Oneness)字。

回台後幾次拿出那張圖畫尋思,隱約明白那個「一」,於我正是文學與醫學的融合,一如大腦兩個半球的無間協調運作,方能實現充分完整的自我(self-actualization)。一時間如醍醐灌頂,深歎人生機緣之巧妙不可思議。

最近勤讀佛經,讀到發四無量心時,也才發現「慈」與「捨」竟是常被醫學教育提起的「同理心」(empathetic understanding)的本懷,而「悲」和「喜」則可藉由文學藝術的教化涵泳而得以發揚,文學與藝術兩者,恰恰圓滿了四心的修行。我想起多年來遠在花蓮行醫的父親,診所裡隨時擠滿了笑語喧騰如親友般的病人,以及美不勝收的自栽蘭花和在地蒐集的各類雅石,人情與景物俱美,而這,不正是「四無量心」的圓滿修行之路?而我何其幸運又何其矇昧,蒙命運之神的寵眷,一直走在這幸福裡多年毫不自知。

「醫生啊,」細隙燈對面的榮民伯伯在我檢查完他的眼睛之後,仰天歎了一句:「我都快看不見台北的天空了……」

我微笑以對。

「可是,」他在走出我的診間之前,卻回頭看我,意味深長地補了一句:「我還可以讀詩喔……」

突然,電光石火,我領悟到文學讓我做到了別的醫生所做不到的──我瞥見了病人和我共同瞥見的,浩瀚銀河裡的一絲祕密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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