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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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嬉遊一九八九〈上〉

2012/03/12 06:00

◎賴香吟 圖◎吳孟芸

決定離開補習班的那個黃昏,我在重慶南路上遇見了方方。不過,我沒讓她看見我,因為她並非單獨一人,而是跟那個暱稱政治系的男孩走在一塊,兩人還共撐著方方那把墨綠色的雨傘。

尾隨他們一路走,繞往青島東路,中山南路,最後在城門附近停滯下來。不遠前方擠滿人群、旗幟與宣傳車,還有警力重重戒備。這兩年雖然漸漸聽慣遊行這個新詞語,但真碰到遊行現場這可是第一次。我墊高腳尖,想把前方的情勢看得再清楚一些。

「……他爭的是什麼?不過是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百分之百的良心……」

城門以西大道上,布滿拒馬與警陣,宣傳車和核心隊伍只能集聚城門周遭,遠遠朝向總統府進行激憤演說。我模模糊糊聽著吶喊,周遭人群議論紛紛,麻麻密密如同近日連綿不絕的春雨。

就只是這片刻失神,眼前已不見方方蹤影。

出於好奇,我繼續往前走,不一會,發現自己來到遊行隊伍邊緣。此區氣氛肅穆,人們或拉白布條,或執立牌,每張立牌都是相同的一張臉──我記得這張臉,在前陣子的新聞裡,那是一個自焚者的臉──空中忽然拔起幾聲嗩吶戚絕,我會意過來這不只是場遊行,還是個喪禮。

就在這個時候,再度瞄見方方的側影,在靠近警備總部的樹叢下。也許方方專為這活動而來,像她這樣的大學生,這幾年經常是遊行主力。方方動也不動聽著演說,而政治系正由背後挽上她的腰。我遙望他們許久,心中生出複雜感受,有好奇,有羨慕,也有妒忌吧,我必須承認,這麼驚駭的場景,對比我們無知而古樸的高女回憶,的確非常陌生,非常刺激……我幽幽站在人群裡,思量著自己接下來倘若不去補習班那該做些什麼呢?而且,該怎麼和方方說:嘿,我不想考大學了……

方方找到我的時候,頭髮留長了,身上一件粉藍襯衫,氣色燦爛,看起來就是一個大學新鮮人。

她快手快腳抄起桌上趙偉照片,藏在身後促狹我。我愈結結巴巴,她愈把相片舉得老高,一副淘氣親暱模樣。我不確定方方來找我的意圖。畢業以後我們沒有任何聯絡,加上高三整年疏遠,其實沒理由這麼不由分說快樂得像對好朋友。

那天晚上我們去逛夜市,人群熙攘,方方搶著嗓子報告台北新生活。有意還是無意,沒有人追究過去一年彼此心裡想些什麼。想來兩人最後一次見面,就是大學聯考那天。鈴響了,都往考場走,彼此看見,卻誰也沒主動說話。那之後再沒見過方方,填志願也沒找她商量,心裡最壞打算以為還吊得上車尾,結果竟然落榜了。暑假退掉宿舍回新營,不想再見老師朋友,胡亂找間餐廳工讀,也就是在那兒,認識了五專剛畢業的趙偉,然後,跟著他的介紹來到嘉義這間服裝行當會計,生活就到今天了。

「接下來,妳打算怎樣?」坐在夜市尾,一個老爺爺的豆花攤上,方方終究還是說了該說的老話。我舀著冰水,心裡想,原來,妳還是為這來的。

「什麼怎麼樣?」

「大學呀,妳還考大學嗎?」

老是這樣一個開頭,之後帶了長篇大論。我已記不清楚當時方方用了多少理由說服我,總之最後雙方各退一步達成協議,我答應停工去補習,不過,明年再考。兩人回家又聊大半夜,方方睡著後,我看著桌上趙偉相片,提起精神給他寫每日一信:「今天,方方來嘉義,看到你的相片,那張蠢蠢的光頭軍裝照,我有點不好意思,男朋友,談戀愛,這些詞說出口都好奇怪……」

那是去年的事情。

補習班9月開學,8月報名來台北。夏天尾巴,金黃色的輝煌,成天淨在外晃蕩,方方租來的房間很教我不自在,一排看起來冠冕堂皇的雙併大樓,我初抵吃了一驚,心想方方什麼時候跟我這樣天差地別,再走幾步才知道等著我們的不過是個從防火巷或是天井隔出來的小房間,拉開紗門才真正是主屋,一間晚上營業的診所。方方解釋,這空間原本是房東太太要留給護士住的,但診所生意談不上熱絡,改成自己掌櫃,遂把房間改租了她。

我了解方方何以要選這種地方而不願去租那種一層公寓隔成好多鴿子籠的學生雅房,至少圖個清淨,但我實在不喜歡這裡,明明大白天的,但因為診所不開張,房東太太交代進出得隨手放下鐵捲門,這房間老陰暗得像大樓的老鼠洞。直到住在二樓的房東先生每天晚餐過後下來開門點燈,這房子才有了點人氣。房東太太老在打電話,叫藥商,批器材,嗓門非常響,要不就和候診病人大談移民和海外投資,這些離我們都還很遠。週末夜,整棟大樓麻將打得火熱,滿坑滿谷的骰子聲全朝天井裡扔下來,吵得人沒法睡覺。

「欸,現在幾點了?」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

「這麻將怎麼個打法?」

「不知道。」

「吵死了,我們出去找東西吃吧?」

「這麼晚了……」

「走啦──」

摸黑走不多遠,一批老舊國宅,騎樓擠滿賣吃食,餃麵海鮮小炒,亮晃晃吐著火舌,餵養附近窮富老少、芸芸眾生的口腹。每次消夜,多半方方掏錢,其實,連房租也是她付的。方方不曾和我談過錢的事情,真是年少單純,我們竟相信錢是無妨的,一切等考上大學再算。

我與方方在那老鼠洞一捱也過了個冬天,若不是因為遭了偷,也許我們還會繼續捱下去。

某天晨醒,發現抽屜諸物被翻了滿地。看樣子是從天井爬下來的,門窗毫無破壞,但房門的喇叭鎖倒是一撬就開,沒什麼難的。我和方方除了心疼皮夾裡的錢不見,再想到天井上方有雙眼睛盯住我們兩個女子的生活,更是渾身發毛。

「這上頭有賊。」我們委屈地說。

沒想房東太太卻不以為然,她點點診療間抽屜裡也跟著不見了幾千塊,冷言冷語道:「我們這兒素質很好的,巷口還住部長呢,治安沒有不好的道理。再說,就幾千塊,犯不著吧,我看搞不好是內賊。」

再怎樣微薄的自尊,也是會被這說法激怒的。我主動說去找房子,這一找,雅房分租,頂樓加蓋,台北蝸牛族的光怪陸離全都入眼,我領教到方方的大學新鮮人也不是全部好滋味,最後,找到這個舊社區,雖然還是間違章建築,但光線牆壁還算明淨,方方和我很滿意地搬進來,唯一糟糕的是,房租依舊是方方付。我的錢包光補習費就快掏空,剩下來的錢,每天搭公車,吃便當,最大開銷無非是給趙偉寄信,郵票每日七塊五毛,限時專送。

趙偉手賤,抽上了金門兵,沒假,沒電話,除了寫信別無他法。每天我趴在床上給他寫信,順手把〈Somewhere in Time〉放得滿屋響,他當兵前我們兩人各買一捲帶子,約好寫信讀信都放來聽。久了,方方雙手投降拜託別再放了,我便換上Joan Baez。高中時候,我們那麼喜歡Joan Baez,連歌詞都還沒聽懂,就莫名其妙著迷於那種聲音,像夕陽那麼璀璨卻又臨近暮色,讓人心頭莫名湧上愁緒。不過,方方現在也不愛Joan Baez了,她說她厭倦了政治系老是搞情調地唱Joan Baez,厭倦政治系老先發制人在教室門口堵她,帶她去吃午飯,帶她去河堤散步,然後,她就成了他的女朋友。

「妳喜歡這政治系嗎?」我問她。

「我不知道。」

「這可不行。」我說:「這種事妳得想清楚,還得講清楚。」

女孩之間愛講的感情祕話,我和方方不太聊。高中情誼重志氣,如今露出女兒姿態反倒不好意思。要不就是當初還沒到纏綿的年紀吧──這樣一想,忽然記起自己畢竟長了方方兩歲,再碰到更年長的趙偉,關於感情,如今我和方方心底想的難免要有些差距了。

然而,方方現今所處的生活,何嘗沒有我不理解、不以為然的事物呢。大學生,特別是方方這群所謂一流大學的學生,走到哪兒都光鮮進步,媒體權力也喜歡他們,這使得他們總是特別的投入,特別的得理不饒人。有時候聽方方和別人講電話,一種密密麻麻讓人找不到縫隙插嘴的語言,讓我訝異極了。想當初小高一,方方多麼青澀不講話。來到那個明星高女的,哪個不是在中學拿慣前幾名的優等生,現在全擠在一起了,表面嘻嘻哈哈實則心底暗自較勁,比賽槍聲還沒響呢,這些沒失敗過的寵兒已經迫不及待要贏過別人──

殊不知任何比賽總有人要敗的。混過一年的我看透這種無聊把戲,打心底鄙夷這一群自以為是的小母雞,夥同另外兩位留級生,霸著教室最後幾個座位說大話,個兒稍高的方方澀澀地走過來,澀澀地坐下,沒吭聲。

我動了心。和她交上了朋友。或者,只有她和我們先做了朋友。其他女孩交頭接耳知道我們這幾個學號不一樣的人是被刷下來的留級生,彷彿我們身上有傳染病似的,避之唯恐不及。方方沒偏見,且在當時的我看來,她挺倔強的,以致於別人建議她少跟留級生來往時她反倒和我更加知交。她這種習性,到今天,還是沒有多大改變,甚至就是這習性引導她過著一種使我困惑,有時也使我為之憂心的生活方式。不過,我是不會開口多說什麼的,我知道那將招致什麼後果。

我們各自過著生活,沒有高女時代的掏心挖肺,只有閒來蜻蜓點水關心一下對方,我挖苦她這星期又翹了幾堂課,她則取笑我的每日一信,說從沒想過我是這樣初戀定終身的人。

那一晚,方方回來得晚,我照例趴在床上寫信,也照例把〈Somewhere in Time〉放得滿室響,沒聽到她開鎖,直到被她甩背包的手勁給嚇了一跳。

「又在寫信。」她沒好氣地說:「我看妳寫信的時間比讀書還多。」

我心一涼,這下好了,不考大學的事還來不及說出口呢。看她在氣頭上,我故作輕鬆道:「下午我看見妳喔。景福門附近。」

「景福門?」她頗詫異:「妳也去參加遊行了?」

「沒有,只是路過,在人群裡看到妳。」

「嘖,能路過那裡還真不容易。」

我故作促狹狀:「還看見政治系了。」

「唉,別提,提了就有氣。」

「氣什麼?」

她停了一會,似乎在腦中排列事物的來龍去脈,她要跟我長篇大論之前,常會出現這種神情。我等著她說個故事來聽聽,結果,她轉身進了洗手間:「算了。沒什麼非說不可的。」

我猜想她是和政治系吵架了。

破釜沉舟接下來我不再去補習班,暗暗找到一份文書小妹工作,每天早上一樣出門,告不告訴方方似乎沒有多大差別。日復一日,髮油味、香水味、汗臭味,百味雜陳的公車,拉著吊環晃來晃去,和陌生的肌膚貼來貼去,回想我和方方,愈走愈遠,昔日年少的快樂與哀愁,漸漸被現實節奏推擠出去,重要不重要都鬆了手,自然而然淡忘了。

6月天安門事件,社會熱情狂燒,大考在即,方方一點沒有催我讀書的跡象;我想她應該已經發現我沒去補習了。可她沒開口問我。這事很彆扭。但怎麼說先鬧彆扭的畢竟是我。一個時機開不了口,後來就怎樣都開不了口說:方方,我們之間不要再提大學,大學不一定保證什麼,我悶了,不要再講這個了──

因著彆扭,我們話愈來愈少,偶有聊天機會,也絕口不提讀書考試,光扯住家附近吃食地圖,哪個婆婆煮的麵好吃,哪個水果攤老闆脾氣壞透,哪個撿破爛爺爺竟能捐錢蓋了座圖書館云云。當然也講天安門,這陣子誰不講天安門。只是,有些說法,方方太強勢了,我不愉快,不能接受方方變得那麼強勢,我不懂,是啦,我很多不懂,不懂學院,不懂政治,不懂歷史,不懂我們全都被騙了。

這種經驗在我們之間很陌生,高女三年交情,回頭想想好像根本不存在什麼關於政治的問題(方方說,你看,我們被騙得多徹底),要談國家、歷史,至多就是軍訓、演講、模範生之類場合,把書上講的東西再講一遍,誰講的創意別致了,誰就優秀,誰就才華(方方說,想起來真令人害臊)。政治之於生活,要故作率性頂多也只是不去升降旗,唱國歌不立正,吊兒郎當躲教官罷了,但即使是那樣,也總是兩個人一起搞的,實在沒想過我們會因為什麼抗不抗議、鎮不鎮壓而話不投機。(方方說,妳以為誰沒事愛去抗議,妳以為他們有什麼權力鎮壓?)

──這些東牽西扯、連成一氣的事情就是所謂政治嗎?(方方說,沒有人能躲過政治化,只是妳察不察覺罷了。)民主、人權、自由,這些原本寫在紙上的硬名詞這幾年忽然變得立體起來,我還來不及搞清楚呢,它們已經運作得十分複雜,我知道有時候方方想耐心跟我說明,但我未必接受她所做的;我們之間的不同使我難堪。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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