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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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師身 - 3之3

2012/04/17 06:00

【閱讀小說.長篇精摘】師身 - 3之3

◎王聰威 圖◎顏寧儀

收到小初的第二張卡片,是給她的生日卡。(但誰會記得老師的生日呢?)他寫了:

老師:

您好嗎?好久不見。

已經過了快半年了,以前在學校可以天天看見您的時候,覺得可以很放心地起床,因為只要到學校就能見到您。

班導說老師的婚禮辦得很甜蜜,我聽了也很開心,可惜那種地方不適合我這種小孩子去參加。

老師的生日要怎麼過呢?我記得您說過喜歡吃生巧克力蛋糕,師丈會送給您吧。我也要去買一個來吃。

祝生日快樂。

小初敬上

她想起那次,獎勵幾個成績好的孩子來家裡聚餐,烤了巧克力碎片蛋糕請他們吃,「不過其實我喜歡吃的是生巧克力蛋糕,又黏又稠而且撒大量可可粉,帶著鮮明苦味最棒了,是種大人的味道。」她開玩笑說,「大人愛找罪受,明明可以吃甜甜的東西就好,卻硬要吃苦的,就像吃秋刀魚的膽一樣。」

有人不知道秋刀魚是什麼,有人則覺得那苦苦黑黑的膽難吃極了。

「小時候只要能吃到秋刀魚就很開心了,除了骨頭跟刺之外,全部能吃的都吃得一點也不剩。」

「連噁心的內臟?」

「是啊,連噁心的內臟。」

他們都發出作嘔的聲音,只有小初對她微笑,「下次我也要叫我媽買生巧克力蛋糕給我吃。」

對一個十歲的小孩來說,是否能夠記得「去老師家」這個概念以外的事物呢?何況是加上一個「生」字,聽起來不怎麼可口美味的東西,像是沒煮熟的玩意。小初是記得的,阿龍倒不記得,琇尹生日那天,他買了黑森林蛋糕。

他們在一家義大利料理餐廳慶生,有點浪費錢地點了一瓶香檳,他甚至還送一只名牌包,她沒有理由不感到溢滿胸口的滿足,這對將所有積蓄投入補習班事業的兩人來說,算是最奢侈的事了。

以為這生日不會有任何遺憾了,但是從餐廳回家,讀到小初這張卡片時,卻被生巧克力蛋糕完全勾引起來。這是怎麼回事呢?從一樓走到五樓住家之間,變得好想好想吃生巧克力蛋糕,那些從黑森林蛋糕、名牌包、義大利菜、香檳等等所得來的滿足,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腦子裡像蛆蟲般滋長「現在要是能吃到生巧克力蛋糕就好了」的念頭。明明在餐廳連最後一點點提拉米蘇都吃不下了,現在卻變得嘴饞得要命,肚子好像被清空,可以吃下一整個生巧克力蛋糕,想立刻衝下樓,坐計程車去買。

跟阿龍說:「我現在想吃生巧克力蛋糕!」

「剛剛不是吃很飽嗎?」

「但是現在覺得可以吃了,我們去買來吃好嗎?」

「現在要去哪裡買呢?都已經快11點了。」

他們剛剛在附近手牽手散步,這讓她有點恨他,要是他不要忽然說想散散步就好了(他是故意的嗎?),這樣就可以早點看到小初的卡片。這麼一想,對阿龍更氣了,「要是他記得我喜歡吃的是生巧克力蛋糕就好了,買什麼無聊的黑森林蛋糕。」而且她已經說了現在想吃生巧克力蛋糕,他卻只會回答要去哪裡買,為什麼不去盡力找找,也許某個飯店甜點部門開得晚,還會剩下一塊生巧克力蛋糕等著她,並不奢求一整個六吋或八吋的蛋糕,只要有一片就好了。

一生氣,不再跟他說話,衝進浴室洗澡。脫光衣服,讓整個身體在蓮蓬頭的冷水裡滾燙著,冷水流過她的嘴與舌,彷彿嘗到生巧克力蛋糕的味道,從遙遠鏽黃的管線裡流出來。

她想起小初,也許他正吃著媽媽幫他買來的生巧克力蛋糕,好想好想,跟他一起吃那塊生巧克力蛋糕,或是叫他分一小塊給她吃就好了。她想:「不會的,他會請我吃全部的蛋糕。」一邊吃,他一邊說:「老師,生巧克力蛋糕真好吃呢,師丈沒買給您吃嗎?沒關係,這一整塊全部給您。」

嘴中還塞滿來不及吞下去的生巧克力蛋糕,舌頭和唇邊沾滿黏稠的巧克力碎塊時,他又用湯匙挖一大口,直直地塞入她的嘴裡。

「來,老師,給您吃喔。」

她一邊仰起頭,薄薄的唇和小小的嘴張得不能再大,兩頰也鼓脹得如蘋果一般,嘴角淌著口水設法吞嚥蛋糕時,也用手挖了一塊,將小初的嘴塞得滿滿的。

忘了自己是否用什麼方式回信給他,也不記得他是否有回信。她想小初只是個小學五年級的學生,這年紀有許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哪可能有什麼耐心跟一個已經離校的老師通信呢?

她可以想像小初收到或沒收到回信的失望臉色,不對,他的臉色或許不會有所改變,只是在心裡開了個洞,原本有的信賴與體貼等等對老師的期待,全都從洞裡掉出來。不過雖然這樣想,也沒在意,她和阿龍還有更多麻煩事情要處理,他們的補習班即將開張。

一直到過舊曆年時,才又收到小初的一張卡片,這是最後一張。他只寫了:

老師:

新的一年到了,祝您新年快樂,闔家幸福平安。

小初敬上

每年固定要寄出的大量賀節卡的其中一張,可以想像他趴在書桌上一直寫,可能得寄給很多師長朋友同學親戚,在爸媽的要求之下不得不寫,只是換換名字而已,而她只是其中的一個,毫不重要或者說一樣重要。這是非常有教養的表現,但也顯得非常絕望。

「我已在他的人生裡稀釋成毫不重要的粒子,既沒有飽含期待或渴望,不是曾經那位獨一無二的老師,只是被塞進生活中不得不對他擺出職業化微笑的家教。」琇尹想,但一週之內,小初可能是她唯一能靜靜說話的對象。

愈來愈珍惜這個片段,快到八點半時,她會變得有些焦慮,想快點把課程結束,好跟他說話。他愛問問題,問她過去的生活與感情,也問離婚的事情。有時他會露出酸楚的表情,彷彿急切想要知道,不在他身邊的這些年,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也因為她總是在回答過去的事,年紀上好像愈變愈小,他聽了她的事情,年紀則彷彿變得愈來愈大。

想要說出口的話,都能夠稍微選擇之後跟他說,她知道他什麼也不會說出去,他成了她挖的一個實話地洞,默默儲存她的話語。

他有時會裝出一副什麼都懂的表情,問他有何感想,他卻只會說:「真是複雜啊。」但她需要的就是一個不懂的人,而不是一個告訴她該怎麼做或怎麼想的人,所以告訴他,「不要故意裝懂,因為不懂才更珍貴,你若現在變成大人的模樣,我才不在這裡跟你說話,會叫你去寫考卷。」也敢放肆地說這樣的話。

每次來上課,小初都會為她拍一張照片。一開始不願意,她說:「不是說好了只拍一張嗎?而且那次拍了之後,照片也沒拿給我看。」即使答應了給他拍,還是無法好好地坐或站,輕鬆地看著鏡頭,為了怕她不自在,小初關掉快門的電子聲音和閃光燈,但沒那麼順利,她還是自然露出害怕的表情,或又刻意裝得一臉嚴肅,彷彿忍受不同形式的酷刑。

他們坐在床上,偶然談到一本漫畫,她說:「你找給我看。」他找到了,就坐在她的身邊,腿貼著她的腿,而她穿件薄長裙,感到一陣燥熱,像是一個男人坐在旁邊,但看看他,好像沒什麼感覺,自顧自地翻著漫畫,告訴她哪一處段落好笑。

能聞到他身上的氣味,孩子的甜香體味混雜積累一天汗水的臭味,他總要上完課才去洗澡,聞到他一天的味道,就像參與了他的一天。在這樣她少數思緒不著邊際的飄蕩時刻,小初喜歡按下快門。有時會發現,有時並不知道,但她想算了,就隨他去吧,老是這麼緊張也不是辦法。他就是個孩子,像隻得定時磨磨新牙的小獸,很快便會對這無聊遊戲生膩,那相機就再也不會為她而舉起。

那些用電子訊號儲存的照片,則僅僅成了一道道自動編碼的冷冰冰數字,與原本該充滿情感和回憶的照片內容、被拍攝的本人毫無關連,塞在電腦硬碟的某個無名檔案裡,永遠沒人會去打開來。絕大部分這樣的照片的壽命,只有在拍攝後的片刻,在相機螢幕上一閃而逝的數秒,比螢火蟲的壽命還短暫。

往後,任誰,都會遺忘掉它們。這是現實,她想:「這就是我從頭至尾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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