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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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我的20世紀 在霧中.下

2006/02/21 06:00

◎蔡秀女 圖◎吳孟芸

3

天很快地暗下來。

人聲如潮汐樣地襲擊我, 有一陣子,我整個人有如在浪濤中的漂浮與迷妄。感覺那個詭異的中年人拿著那似筆似鏡的東西全場穿梭向人噴射著,一忽兒他又轉身在我眼簾一閃而過,有如黑暗中漂流的鬼魂。

我努力攀住牆柱,倚在牆柱後面許久,才慢慢恢復一個人的寧靜。我的腳觸到一塊硬硬的東西,低頭一看,那是一本書,一本我熟悉的封面的書。我彎腰撿起它,那是新潮文庫出版的一本叫做《齊克果日記》的中文書。

齊克果是誰?這個西洋譯名對我是陌生的。

最終,人群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一點也不清楚,只發現人們突然走掉了,人潮散去了。我從牆柱背後走出來,街角的日光燈冷淡地對著我,冷淡地照著我手上蒼白的《齊克果日記》。

我看看四周,羅斯福路再度恢復流暢的交通,沒有人在尋找東西。

《齊克果日記》就這樣躺在我手上。我慢慢走過民主牆,兩輛警車停靠在台大校門口旁的樹蔭下。從我的方向看過去,在幽暗的燈光下,那警車鬼祟地藏在樹蔭下,像是偵探影片裡負有特殊任務的監視車輛。

今天這裡聚集這麼多人,來了兩輛警車算是正常的。我想著,加快腳步往前走,很快走到水源市場。但就在到達天橋邊時,我的視線被一個熟悉的身影抓住了,我停了下來。

那是沈哲渡呀!我停下來呆呆地看著哲渡。

正要跨下天橋的第三個階梯的哲渡也看到我了,他兩腳分別停在不同的階梯,往下看著我。

我們都訝異地看著對方,好像兩個多年不見而糾葛很深的友人,在街頭不期而遇的尷尬與驚奇。

但實情並不是這樣。

哲渡是我的男朋友,從高中一年級下學期以來,我們就是一對戀人。上了大學,我們維持每個禮拜六,他固定騎著腳踏車從台北醫學院到師大女生宿舍來和我約會。台大公館這一帶是我們約會的地點。

而這一天,並不是我們約會的日子,他卻和另一個人出現在我們約會的地點。

但這份尷尬和驚奇很快從他臉上消失,他走下階梯來到我面前,帶著溫柔的笑意對著我。

「你吃飯了沒?一起去吃飯。」我看他額頭上淺淺流露的趕路的汗珠,問:「從什麼地方來的?」「沒有呀!」他一臉無法掩飾的興奮,也一臉無法自圓其說的謊言。

我瞥見一旁冷冷站著的長髮個性青年掃過來的冷漠眼神,那是頗令我不安的眼神。

「我先走了。」他極不友善地掉頭往公館的方向走了。

我轉頭看一看哲渡,哲渡溫柔地回看我,對那個人的掉頭離去一點也不以為意的樣子。

「他是誰?」我小聲問。

「一個朋友。」哲渡淡淡地回答。

我沒有再追問。和哲渡認識快五年來,我很少過問他周圍的朋友,除非他願意告訴我。

「去吃飯,我餓了。」他拉著我往公館的方向。才一眨眼,那長髮青年已經走得不見人影了。

我們在東南亞戲院的巷子裡一家麵店坐下來,我叫炒米粉和魷魚羹;哲渡點了炒麵、肉羹,又切了一盤里脊肉和五塊豆干。他的胃口出奇地好。

我看著仔細地嚼著食物的哲渡,儘管饑餓,他仍是文雅地吃著,那是他的教養。

只是他坐在我旁邊,他的魂魄卻不知飛馳到某個遙遠的祕境了。

雖然心不在焉,卻可看出他是愉快的;他白皙的臉頰微微泛出紅光,雙眼皮裡的大眼眸子更是黑亮得快溢出水來。

一個賣花的女人走進來,一桌一桌地推銷著手上單株的紅玫瑰。走到我們這一桌時,她突然把那紅色的花朵伸向哲渡鼻端前,哲渡回過神來,看那瀲灩著紅光的花朵,怔怔地看著,他的臉忽然潮紅起來。

「買一朵花吧,先生。」賣花的女人一直把花朵對準著哲渡的鼻端。

哲渡潮紅的臉頰和那那艷紅的玫瑰相互輝映著。他的臉在這樣的角度下出奇地美。那不是真實的哲渡呀!「買一朵啦!先生,看得出你很喜歡這朵花。」賣花女彷彿也看出哲渡和那朵玫瑰奇異般的邂逅的表情。

哲渡放下筷子,伸手從口袋裡掏出鈔票。賣花女拿了錢,把玫瑰遞給哲渡。

哲渡拿著花,對我微笑著;我又是一呆,美艷的花和潮紅的臉龐。

「發什麼呆?花給你呀!」他把花從桌面遞過我這邊來。

「為什麼送我花?」「因為……因為花很美呀!」哲渡開心地說。

我接過那株冶艷的玫瑰花,那花朵上仍留著顫抖的水滴。我把它放在鼻端輕輕聞著香氣,一種熟悉的感覺浮上來;我想起哲渡老家庭院裡在雨中顫抖的繡球花。

「這朵玫瑰很像你家的繡球花呢?」我說。

「你這種比喻太遙遠了,沒有說服力。

繡球花和玫瑰花瓣差這麼遠,兩種花怎麼會相像呢?」哲渡回到科學的訓練,很有條理地解說著。

我看著哲渡,很想被他的說明說服。但當我這樣隔著桌子,一手拿著紅玫瑰,怔怔地看著他,他知道我的心思又飄到遙遠的地方。

我還是想著哲渡家雨中的繡球花。

不知怎麼,我感覺到玫瑰花的背後好像還隱藏許多故事。我很想知道得更多,但我沒有再追問他,因為在這嘈雜的小吃店裡,我們兩人的交談不斷被其他桌男女的高聲喧譁入侵,而連再坐下去的情緒都沒有了。

哲渡走去付帳,我拿了紅玫瑰先走出店面。

我慢慢往小巷走,哲渡很快趕上我。

「等一下!」他招呼我一下,回身往店裡走。

再回到我身邊,他把那本《齊克果日記》遞到我手上。「你忘了這本書。」「喔!謝謝!」《齊克果日記》像被母親粗心遺棄的小孩在好心人的幫助之下,再度回到我身邊來。

我不禁緊緊抓住這本書。

哲渡看了看我,想問什麼,卻終究沒有出口。

我們往汀洲路的方向走去。《東南亞戲院》剛好是晚場電影的散場,許多男女手拉著手走出戲院,朝我們走來。哲渡怕人群分散了我們,伸手過來拉我的手,我只好把紅玫瑰夾到書本裡面,讓右手空出來讓哲渡握著。

「我對你招了……」和人群擦身而過之後,哲渡回轉過頭對我眨晃著神祕的眼神。

「你招什麼?」我不明白地問。

「今天下午我是去聽政見發表會。」他說。

4

齊克果是丹麥的哲學家,出生於1823年,死於1855年,只活了短短的32年。

齊克果對我而言全然陌生。躺在床上,就著暈白的燈光,我翻開了《齊克果日記》這本書,開始讀翻譯者寫的導言。這個住在遙遠的北國的哲學家的形貌很快地顯影出來:他個子瘦小、駝背、瘦腿,腋下常夾著一支黑傘走在哥本哈根的街上,神情憂鬱。

日記的內文被圈圈點點的地方很多,我很快翻到齊克果描寫他未婚妻黎貞娜的篇章:「我的憂愁乃是我的城堡。」「妳,我心靈的主宰,珍藏在我的胸懷之最幽深的城堡之中。」「我要找尋的是妳,是妳我已尋找了兩年。」這些愛情的絮語讀起來冷硬乾澀,一點也不動人,的確是哲學家的語言。

我悶悶地移開書本,宿舍的燈光剛好熄了。像所有日子一樣,時間一到就熄燈,把我們一瞬間毫無警訊地推向黑暗中。

我把書闔起來,放到枕頭邊。

這個晚上,我感覺我的靈魂特別飄盪,彷彿飄向遙遠陌生的丹麥街頭,在一個昏暗的街上起起落落,一個男子朝我走來,把我帶到一個閃著光瑩的地方。我感覺我的身體開始有重量,一個有形體的男子走向我,伸出手撫摸著我。一道祕流緩緩地流過我的手臂,我的胸膛,大腿,最後來到我的胯間。

我醒來時,已經是晨曦灰白的白晝。我的身體仍然留著夢中那股奇異的歙動,手往下一探,那道溫熱仍然在股間,而那本《齊克果日記》不知如何竟然被我壓在股下,那朵艷紅的玫瑰仍躺在書本的夾頁裡。

我的兩頰滾熱起來。是這本書的緣故,這本書把我帶到我從未經歷過的祕境,一個美妙的祕境,為什麼它會有這種神奇的魔力?我拿開紅玫瑰,再度翻開書頁,往圈點的地方看下去: 「我必須承認,我在不與她結合的不幸中感到的快樂,遠甚於與她結合的不幸中感受到的快樂。」「那是一段可怕的受苦時期,要如此殘忍,同時又愛得那麼深切。」「這樣我們分開了,整夜我在床上哭號。」我必須承認,這些有關愛的告白的殘忍和矛盾的語句深深撼動了我。

但並不是藏有什麼神祕的魔法的書,我這樣告訴自己,隨即把書丟開。

然而,夢裡流淌過我四肢的溫暖的潮汐卻一直在我身體迴旋著,令我無法平靜下來。

難道是壓在書本裡的那株玫瑰的緣故?我拿起那株被我放置一旁的玫瑰,那花瓣經過書頁的擠壓,竟出奇地艷麗如故,只有更加沉鬱些而已。

一株艷麗的紅玫瑰,在哥本哈根灰色陰鬱的城市背景裡,依舊吐露著美麗妖冶,彷彿是那個矮小駝背、滿臉憂思的哲學家,獻給他美麗的未婚妻黎貞娜的神奇花朵,一朵永不枯萎的花朵,一道永不破碎的求愛的信物。

我躺在床上,拿著花朵,胡亂地編著故事,一則發生在哥本哈根的求愛的玫瑰的故事。

很不可思議地,當我把玫瑰花再夾入書頁,把它放在我的心口處,這樣靜靜躺在床上一陣子,那奇異的緩流又通過我全身,我感覺到這本書以前所未有的魔力在蠱惑著我。

翻到書的封底,書皮的褶層裡有一個淺淺的筆跡,一樣用藍筆勾勒的字跡:陸陸。

那應該就是書本擁有者的名字。

陸陸,一個我完全陌生的名字,他是誰?一本在選舉的場景裡撿到的書,它的主人是在政見發表會的某個頎長或瘦小的男子(應該是男子)?某個年輕或中年的男子(沒有理由會是老年的男子)?流淌過我四肢的溫暖的潮汐一直在我身體迴旋著,激使我去尋找這本書的主人。

最終,陸陸這個人就忽然間來到我旁邊,就像那本無意間飄向我腳邊的《齊克果日記》。

在新生南路的台一冷熱飲店,十二月天,我渴望吃涼涼的紅豆牛奶冰,其實那是個寒涼的陰沉的天氣。我從羅斯福路上一路走著,預感到那天會發生一些事情。

我走入店面狹仄的冷熱飲店,平時嘈雜喧鬧的店裡竟然現出罕見的寂寥。後來我才知道,因為選舉的熱潮吸奪了許多學生顧客。我站在進門處準備點品,老闆正問我吃什麼?而我耳朵卻結結實實地滾進:「陸陸」兩個字。我驚異地回過頭,只見我身後的男子也轉過頭,我看到他的後腦勺。他正注視著一個朝他快步走來的直髮女孩子,然後沒有看我一眼地和女孩並肩走出門外。

我不假思索地追出去。

那人是陸陸嗎?那不是一個齊克果身形的人;他長得很高,軒挺,我沒看清他的臉孔,但我走在後面,看著他的背影,有種姿態、有種氣味,讓我覺得他就是我在尋找的人。

他和女孩子頗為親密地走在一起,轉入溫州街的巷子,我還是緊跟在後面。彷彿察覺我的跟隨,他一度放緩腳步斜瞄過我這邊,我感覺得出那是一對極為銳利的眼睛。

我這樣痴迷地跟在他身後,那是什麼樣的魔咒?女孩子單獨走了。

他突然在溫州公園邊停下來,我再也無法掩蓋地來到他面前。

「請問妳是不是─直跟著我?」他開口,我看到一排磁白的牙齒。

「我……」我陡地臉紅了。

他用很銳利地眼睛打量著我。

「我只是要問這本書是不是你的?」我從背包裡拿出《齊克果日記》。

他看到那本書,眼睛一亮,伸手接了過去,「啊!齊克果,我以為再也找不回來了!你哪裡撿到的?」我可以看出他相當珍惜那本書。

就這樣,我找到《齊克果日記》的主人,有如在哥本哈根的街頭,齊克果和黎貞娜的邂逅。我和陸陸站在溫州街上,他看著我,那眼神裡的銳利慢慢褪去;而我迷惘地站著,不知道如何反應。在他面前,我像一具等待人來提線的傀儡。

我們沉默地站著。

然後,他告訴我他叫「陸皓西」,小名陸陸,台大物理系三年級。

後來,我堅持叫他皓西,而不叫陸陸。

他問我為什麼?「也許是陸陸這個名字曾讓我迷失吧!」我隨口說。

5

1978年12月27日。

正是那一句「雨月」的呼喚,讓我投入了陸皓西的懷抱。

我站在離麵包樹不遠的地方,小巷子裡低矮的磚房邊的一株奇異地豐茂的麵包樹,那應該是杭州南路的一條小巷吧!麵包樹下有人在呼喚著我的名字。

遠方好像有些影子在晃動著。

我看著滾動的幻影遠遠地朝我前面跌盪而來。那幻影像海浪的波動,有如《阿拉伯的勞倫斯》電影裡,從彼得奧圖站著的沙漠看向遠方,忽然覺得白色的沙漠像大海一樣地波濤滾湧起來,奇幻的黑色影子在波濤裡跌盪,逐漸滾湧到前方,才終於確認出是一身黑衣的奧馬雪瑞夫騎著駱駝奔馳而來。

那是一個騎著黑色野狼一二五的年輕騎士來到我面前,他在我面前戛然止住。

我怔忡心悸,無法正視那真實的騎在摩托車上的人。

「雨月!」那是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孔,一張真實的臉孔,卻像夢那樣漂浮。

「鍾雨月是你,我不會記錯的。」他以著絕對的意志看著我。

「陸皓西。」我叫出他的名字了。

他叫陸皓西,兩個禮拜前我們才不期然地邂逅;而在這晦暗如沉霧的小巷,是他的意志讓我們巧妙地重逢。

「上來吧!」他看著怔忡默立的我,突然放開左手,以決然的口氣說。

我仍然怔怔站著。

他兩道濃眉下的眼睛像一池濃濁的水,看不出任何戲謔地深沉而篤定地望著我。

從來沒有人這樣地看著我。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什麼地方?」「到了,你就知道了。」他說。

看著他,我彷彿只見到霧中兩粒灼然燦亮的綠光,一下子眩惑起來,這個人是誰?我並不是很清楚,而兩腳竟不由自己地往他挪動,快靠近他時,他伸出手,待一把攫住我,忽然又停住了,用他的濃眉下的雙眼靜靜瞪著我。我又感到一股撼動,不由自己地跌到機車的後座。

我的臉頰貼近他的背脊,一股陌生的男性的強烈味道衝刺著我,令我喘不過氣來。

野狼一二五發動了,我感到有些事情要發生了。

野狼機車騎進松山機場,那裡聚集許多人群。陸皓西停下了車,拉著我走入人群。

我就這樣走入迷霧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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