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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小說】透明 － 下
◎葉佳怡 圖◎顏寧儀
唯一變敏銳的是鄭的聽覺，但那敏銳只限於被金屬薄板覆蓋住的窗戶外傳來的微弱聲響。他漸漸可以穿過一切環繞他的後搖音樂，沒有變奏也沒有休止的音樂，準確地捕捉住七十一層樓高度可以聽到的各種聲音。首先當然是附近住戶在窗戶附近發出的聲音，比如修剪園藝植物的剪子聲、手裡拿著杯子敲到窗緣的碰撞聲、以及邊看風景邊自言自語的喃喃說話聲。接著他甚至可以聽到稍有距離的Ｍ2天空廊道上的各種聲音，包括交通載具輕柔滑過空氣中的嘶嘶聲、加速時零件精巧的切換聲，甚至連傍晚廊道旁浮動塑膠燈亮起的瞬間，他都可以聽到每一個塑膠球當中啪滋啪滋的電流聲。
李總是說他想太多，他應該只要好好想著靖就好了，這句話事後回想真是諷刺意味十足。
一天傍晚，鄭又在遠處廊道的下班車流聲中漸漸沉入淺眠，他的眼睛半張著，有時感覺看到床前暗紅色調的矮櫃，有時看到的似乎又是睡眠當中的空無。在這樣來來回回的光影閃現之間，鄭看到金色長鬈髮的女人坐在矮櫃上盯著他，下一瞬間女人卻消失了，再來的瞬間他看到李背對他坐在床尾，他心中閃過一絲習慣性的安心，想著李畢竟下班回來了，接著是空無，再回神，他卻看到李跟女人坐在床尾親吻，兩人的側臉在彼此摩擦當中若隱若現，再一閃現，房間裡已經沒人了，他聽到李似乎在外面發出微小的聲音。
鄭忍不住抱著肚子走到門邊，輕輕開了一個縫隙。外面的光好白好亮，他的眼睛瞇了一陣子才習慣，等他終於習慣的時候，他看見李一臉尷尬古怪地看著他，而金髮女人的背影正消失在立刻被關起的大門裡。李的臉接著變得震驚而害怕，鄭才想到自己沒有穿衣服，他低頭跟隨李的視線，看到他許久沒有正眼看過的靖，正慢慢將自己的臉轉向光源，雙眼眼皮掀開一點點縫，露出若隱若現的混濁眼白，身體則跟著鄭似乎許久不曾聽到的後搖音樂輕輕搖擺。
金髮女人不再出現了，他們兩人也像是生活中從未看過她一樣，繼續沉默地生活著。李不再那麼緊迫地要求鄭待在房裡，鄭於是也偶爾會走出房間看看空氣屏幕上的新聞再回房間，甚至把李也當做空氣一樣經過。靖的存在成為一個公開的祕密，鄭總是穿好幾層衣服把自己的肚子蓋起來，有時候還會一天吃掉十個油膩的炸肉餅，說服自己的身材變形不過是因為吃太多，然後再悻悻然地想到自己肚子裡有個孩子。李有時候下班捎回對懷孕後期有益的補湯，鄭也裝作沒看到，等半夜李熟睡後再偷偷跑到廚房加熱，小口小口忍著燙喝掉，第二天再若有似無地提到那湯真難喝，早知道就倒掉。
是呀，早知道，鄭總是想。
昨天晚上鄭乖乖地喝了李煮的蔬菜碎肉湯，李還以為一切都在好轉，所以之後鄭因為在浴室差點滑倒大發脾氣的時候，李相當有耐心地安撫他，連鄭故意走到廚房摔碎三個碗盤的時候都沒有生氣，只是好聲好氣地把他勸回房間，然後一個人默默在廚房收拾善後。鄭打開房間小桌的桌燈，粗手粗腳地開始做他的復古飛機模型，是的，他又開始做模型了，他把白亮的桌燈與模型工具搬進房間的那天李吭也沒吭一聲。鄭愈做愈氣，他知道他也許應該去問李「為什麼」，為什麼要親她？為什麼不解釋？為什麼還要繼續若無其事地留在我身邊？為什麼要跟我生小孩？為什麼要繼續下去？
然後鄭拿起桌燈站到鏡子前，撩起衣服，直接把白亮的玻璃球貼在肚皮上。玻璃球是冰的，貼到皮膚的瞬間鄭打了一個冷顫。後搖的音樂早在他把模型工具搬進房間的那天就關掉了，於是在一片靜默中，他彷彿可以同時聽到自己與靖那異常快速的心跳。他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子宮內因為強光變得透白而深邃，只有密如蛛網的血管鮮紅得嚇人。靖的皮膚看起來是朦朧的灰白色，肚子上連著灰白色的臍帶，她緩緩地轉向正面，眼睛早已是半開的，混濁的眼白中有著半圓的混濁眼珠，藍黑色的，她雙腳踢了踢鄭的肚子，一隻手似乎揮動了一下，然後，笑了起來。
他知道靖的意思，靖的意思是說，來不及了，你是傷害不了我的。
所以現在鄭跟李坐在這個候診間，肩膀與肩膀之間保持適當的距離。靖則是有一下沒一下地踢著鄭的肚子，鄭都忍住不說，不想顯得自己太過軟弱。他現在的希望只有一個，那就是趕快生下靖，然後立刻將自己置換回生理上的男性。是的，立刻，能多快就多快，那或許他還會知道怎麼去愛李，還會知道怎麼不去恨靖。
紫燈這次感覺怎麼都不願亮起，鄭的眼睛焦灼地盯著那個燈，彷彿等待一個明確的答案。然而他心底仍有某一個角落，期待著另一個選擇，另一扇隱蔽卻真實存在的門。彷彿只要找到那道門，穿越它，就會有一個全新的自己在彼端，沒有靖，更沒有李，然後他會被允許在無人的海側無聲地搖動身體，只要願意，就隨著海浪引爆身體所有最細微的感官，只為一次無意的呻吟，一個從主旋律岔開並明確終止的音符，彷彿身體本身就是一架完美的樂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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