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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南橫數帖

2006/03/13 06:00

◎陳玉峰 圖◎閒雲野鶴

【序曲】2004年底旱象、暖冬,外來客的木棉急於邀寵,2005年元月,競相綻放鉻紅,也有些植株堅持季節的禮數,含苞靜待。不料三、四月的寒害,白花花的北國銀雪,竟然摔落海拔七、八百米的,一片春鬧國度,許許多多亞熱帶的花仙子遂一病不起。遲至三月底,再度開放的木棉,全數花容失色,朵朵貧血;我也記得,羊蹄甲配合晚春的盈餘,在水霧裡吐露粉紅色的淡妝,直將整個天蓋的陰霾,接引了過來。

我在如是詭異的氣氛中,展開2005年的南橫(公路編號台20)自然史之旅。

十八年前曾經我調查了整條南橫山林路;十八年後重新勘履,工作得更徹底,不需特殊理由,而且,愈老愈笨拙地只求個真實,我口述、錄音所有所見與未必得見,設置樣區系統登錄,唯物機械般,試圖逼進繁複生命的時空變遷,奢望得以找出演化的內在秩序或道理,如同愛因斯坦名言:我只想知道上帝的想法,其他的都是細節;我也相信,斯賓諾莎的核心概念:自然、神與實體都是同一件事。我夠天真、夠幸運才能享有如是辛勞。

【行路音聲】無論是放生或逸出,分不清已馴化或客居,外來種烏黑溜的八哥,總愛築巢在公路兩側,路燈或路牌的鋼管開口處,看過幾處,巢質材料有枝椏、棉花、塑膠繩、紙尿布,五顏六色,為台灣新文化補妝,且常見其啄食於公路,利用往來車輛,輾碾飛傳而來的草籽果腹,可謂公路新移民族。

目睹了兩次台灣獼猴過車路,一次是清晨覓食,群猴貼地橫越;一次是午后遊憩,猴群依序一一凌空飛越。我安靜地享受,古老邂逅的喜悅,且彼此不需交集。相較於塔塔加、柴山,一批批沾染人種惡習的潑猴,強拉遊客要吃,南橫的眾猴顯得高貴、氣質。

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飛羽族則煞是吵鬧,每每在我專注的時分,善意地提醒大地的舒暢,何必勞形勞神而無功?特別是在梅山上下,有種明明自己是鳥,偏愛拉高嗓門,大罵別人是「小白雞!小白雞!」,聲徹雲霄。

即使是人,也多可愛。常在山中往來的駕駛,熟稔車路之餘,懂得禮讓,自己負重,會選擇安全寬廣處,右閃燈讓你超車,超車者敬以小叭一短聲,彼此心照不宣。汽車語言誰都了然,截然不同於不耐煩或幹譙之叭。

我在隧道口拍照,養路工人騎著老機車挨近,笨拙地停好車走過來說,雨後上坡易落石,不宜久留,叮嚀與道謝,各走交叉路。山中人多祥和親切,因為空間夠大,眼界寬廣,每回遇見同類,螞蟻似地交換費洛蒙。

還有一種異時空的交會, 每次我經過台20-98K前後,或下車或放慢速度,總是顧盼著樹幹上,會否出現罕見的亞毛水龍骨,因為,我曾在標本館得知植物分類學前輩,許建昌教授曾在此地採及,且留下傳承的印記。我明白為何日本人的神社可以空無一物;我也知道,百年後將有人搜尋我的足跡。

【雨後】台20-137K大雨,無法作業,折回天池則雨歇。於是,重新挺進,但137K之後還是雨霧交融。陽谷、陰谷,晴雨並存,我只好撐傘調查霧林帶。其實,南橫西段,直到出現第一株的台灣雲杉,或檜谷以上地域,才算是正式進入仙風道骨的大道場,更不用說配合漫天雨霧的天精地氣,我工作雖然沉重,心境只有感恩,而六根享盡大化因緣。

下雨必然是天地間愉悅的激情,否則雨後不會存有如此清爽的恬靜。乳白、灰白的雲朵,蛞蝓似地在山間蠕行,還拖著長長的尾絮,藕斷絲連。這是低山面貌。

一尾雨傘節被輾斃在馬路邊。我想起女兒上小學的校門口,一隻死於車輪下的黑眶蟾蜍,扁平的泅泳姿態,牢牢地釘在該地,日復一日,我接送女兒之際瞧見牠,說不清理由,也釘記在腦海。

記得某夜在鬧市,正為雜事紛擾,手機卻響起。有位多年前曾修習我所開授「生命科學」的畢業生,說是路見小貓被撞,肚腸外流,行人全都視若無睹。他不忍抱回家,母親斷然宣稱沒救了丟了牠,他說牠還在呼吸,因而求救於我。我歎口氣告訴他,立即送獸醫,生死一回事,好人做到底,否則留疙瘩。

聽說人之將死,遺憾的通常不是做過的事,而是該做未做者。我漫想,這位學生上戰場如何?當職業劊子手如何?救了小貓如何?丟棄牠又如何?只上過我一門課的學生,事隔五、六年卻為貓事而來電,我的「教育」是成功或失敗?傳統道德、戒律,將人種關於慈悲、同情、疼惜、忠貞……,舉凡所有所謂善念的形質,發揮至特定程度,靠藉的是典範不斷地再創造,而資本主義將人性龐雜所謂「負面」特徵大肆解放,但西方國度,其傳統與解放尚可頑強抗爭,反觀外來強權異文化主宰下的台灣,主體蕩然不存,價值破碎而無所適從,更藉表象民主、自由,在1980年代以降,劇烈地「質變、量變」且面目全非,同時,小至個人心性形塑,大至社會風氣、總體氣質,不斷適應、變形、創造的流變中,可以說,人種異文化及文化產生的制度或繁雜形質,在台灣找到最佳實驗地。

除了老頑固者抱殘守缺,絕望地呼天搶地,前衛者放浪形骸,高倡造反有理,之外,總體社會將淪亡或躍升?或蛻變成何等模樣?【異象】六月天,猛然發現麥氏鐵線蓮盛花,它懸吊在樹梢,團簇的白花帶著濃郁的撲鼻香,間斷分布,綿延十餘公里路。

繁多生物儲備一生的能量,只為一次生之舞宴。美洲有名的十七年蟬,蟄伏地底六千多個晨昏,就在出土後完成傳宗接代,一夕狂歡而香消玉殞;雄性鳥的美艷,使盡渾身解數只為基因得以遺傳;所有生命的經營,環繞在食與性,而人種將之擴展成龐多移轉、蛻變或所謂昇華,以及更多超越的文化。

這也提醒了我生命的對時與應景,人在每一階段、任何場景,唯一最恰當的事務,即當下式恰如其分地,扮演該時空、處境最合宜的角色,該你演出切莫遲疑,時機稍縱即逝,反之,強求也難善後。

然而,台灣自從1990年代以降,時序、物候大反常。2005年3月初,怪異大雪,夏秋三度狂颱焚風,夥同時下錯亂的政壇異象,人心躁躍,逼得一些修行者,聽說坐也不穩、站也不是,我則擔憂,環境或其他病變將可瞬間亡國。

1998年之後,台灣林木不明原因塊斑大死亡,先是杉木、台灣鐵杉,後有紅檜、台灣二葉松,以及諸多已察覺、未登錄或未知者眾;2005年,南橫東段許多阿里山千金榆立槁死亡,一波波看似意外,實則必有內在因緣的跡象,只恨自己的研究, 抓不著天機。

我也對公路局或所謂公權單位,每年多次雇工清除路邊植物,噴灑殺草劑等等行為深惡痛絕。表面上,除草避免火災、清除視障,事實上效益從未精估,卻因除草、毒樹,路邊恆處裸地及次生演替的拉鋸,特別是原生樹種死亡後,雨水沿樹根沖蝕,導致大小崩塌而路基蝕解,然後,反覆工程且傷口連鎖擴大,自從1972年南橫通車以來,斷路時日龐多而百孔千瘡,一次風災則柔腸寸斷,真不知此條公路33年來,成本效益分析如何?而全台盲目開發,數十年來的神話與愚蠢,迄今從未在結構病灶處反省,最可恨者北宜快速路,重創北台水資源於永世,真正付出的,乃未來世代的絕望。我敢斷言浩劫即將到來。

【更年】初秋以迄隆冬,我流連於利稻以下,東台岩生植被,參悟了台灣天演另一重大的課題。

利稻以下,標高1,289公尺的鋸山山稜之東,盡屬母岩裸露、地塊初成生態系。自從台灣生態研究伊始,引進北美學派極相理論,超過80年來未曾解毒,因而植物群落的探討,始終漠視岩生植被的討論,事實上,它是解答台灣植群的關鍵環節之一,而且,就在霧鹿峽谷,遲至2003年,外國人依據此地的松樹族群,發表新種「天龍二葉松」,台灣植物分類學界顏面盡失。

二十八年前,我曾孤獨一人,在全台最複雜的原始林區南仁山,每隔一公尺,由山頂往溪谷縱橫牽釘標繩,然後一草一木測量、登錄於調查簿上,那等勤奮,如同工蜂、工蟻而不明所以,而意志上的理由只為圖個明白,因為台灣研究史上,以及引進的任何方法,從未有人或報告,清楚交代自然實體的真實狀況。

歷經毒蛇、虎頭蜂、螞蝗、蚊蛾、荊棘、崎嶇地勢等萬般困頓,真正搏鬥的對象是自己。

曾經在南仁山頂放聲大哭,更不堪於未知物種,及其魔幻變異。如此迷宮中,我養成一種習性,以匍伏草本定根的方式,一心不亂、按部就班,一步一真實,從而在血淚汗水摻攪中,情感醱酵其內,知識釐析而出,漸進地,自然樂音一一就位,無以倫比的大合唱由弱轉強,終於,我可恣意享受,一座山就是一首波瀾壯闊的交響曲。

終於我了知,南仁山區將萬餘年來,現今中海拔的闊葉林、低山亞熱帶雨林,以及海漂、空投的南國種源,濃縮在淺淺矮矮的山丘,而且,時空及生界,分化為成熟與世故,一座落差不及百公尺的山坡,顯著具備山頂型、頂下型、中坡型、鞍部型及溪谷型的不同社會,且各有指標物種。而大山系必存有主變化軸,側稜、支脈有第二變化軸,再行分支者有第三變化軸,乃至交纏不同歲月階段的,稚、幼、青、壯、老與死,總成萬億交互作用的大平衡。

簡單說,台灣靠藉板塊擠壓,大、小地震之際,地塊參差隆起,且在造山運動出海的250萬年來,躬逢冰河時期及間冰期各四次,引渡寒帶以迄熱帶的生命進駐台灣,經由天悠地久的相互調適,生命與土地之間,達成各種不等程度的分化與平衡,而最早期的植物分布模式,相當於今之峽谷地形的植物社會;現今台灣百餘條河川,及其龐雜的V型谷地的生態現象,代表演化、分化的起始模型,且伴隨地形、土壤及所有環境因子的化育,植物社會平行發展,當然,時而逆向演化,例如大崩塌之際。

年輕時候我投入台灣最老熟的林相,揣摩上帝的樂音;如今我壯老交接,探索的卻是台灣最年幼地體的叢林,而且,2005年我了知,這正是台灣生界的原型,繁複多變異生態系的演變,都是以之為原點。

現在我逐漸摸透台灣島的輪迴、前世與今生,誠如結婚生子,陪著小孩成長,總算填補自己欠缺完整記憶的童年,將人的一生,由搖籃到墳墓,有了全然的證悟。

而且,愈是相對海拔高聳的部位,演替的階段愈是年輕。我從原生植物四千餘種的認知,漸進摸索它們的天演故事,找出些微結構性的跡象,編織一場粗糙的時空逆旅,卻也感知龐大的不安,許多跡象顯示,台灣似將或已進入難以逆料的更年期,隨著全球氣候大變遷,生界滅絕或重新洗牌的序幕早已開啟。

【回顧】回顧三十年山林路,我循地文變異對應生文繁華,所有生界故事無論如何不可說,內因外緣總有蛛絲脈絡,即令逢機、巧合,亦不致於不可理喻,因為,所有植物緊緊依賴地土而生,依據地文尺度之放大或縮小,總可以找出詮釋或待詮釋的種種可能,畢竟研究自然生界,幾乎都是由果溯因,由事實歸納,而後論證、實驗、建立假說、理論,漸次逼近一套人類特定時代的特定典範,然後,再一一否證、顛覆、重建與新創,其實,凡此過程也是躍動的風景。

當整條橫貫路調查接近尾聲之際,反而回到了台灣植被的襁褓期,我的心境、思慮,也被限制在一線天之間,特別是在谷底,昂首四探,只能擒住游線如龍的窄隘蒼穹,好比老年闔眼前的視野。或許這只是簡化的譬喻,也就是人生後一階段的更年,我想起1936年關文彥,由東向西走過關山越之後,回首山林寫了段話:「荖濃溪因連日豪雨而湍流滔滔,它若無其事地流逝,碰到岩石就避岩石,遇到高地即就低處,一直隨順地,流到應到的地方,而達成其目的。我回憶曾經三次關山越的足跡,仰望著令人懷念的山中寂靜。」然而,我在當下已了,卻永遠懸念著來處與去處背後的,生命長河的意義與無意義。我很清楚,新武呂溪的終端是茫茫無垠的太平洋,是去處也是來處,但這身臭骨頭還背負著未了心志,非關來去,只是呼與吸之間的本願力,我知道,祖先想過、兒孫想過,所有鳥獸蟲蟻想過,直到未來、過去與現在,定根的天龍二葉松依然冥想著美麗與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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