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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尋找向田邦子
位於人形町的快生軒咖啡館，是邦子與友人相約常去的地方。
文．攝影◎劉梓潔
來自布列塔尼半島的皮耶先生坐在百年町屋玄關，鞋子三脫三穿。
我從沒想過日後逢人敘述起「尋訪向田邦子足跡的東京之旅」時，會用這句話開場。
先說百年町屋。氣氛很重要，為了讓這趟尋訪全程浸泡邦子生活過的在昭和時代氛圍，我連住宿都放棄之前每次來日本住的平價連鎖商務旅館，而找了由百年老屋改造而成的青年旅館。東京這些年有點像台南（或台南像東京？），有許多年輕人投入老屋再生，開了書店、咖啡館及民宿。老房子裡，擺上深木頭色澤的上下舖，幾間大房間規畫成女生宿舍及男女混住宿舍。除了一張床頭附閱讀燈的單人床舖外，床底隔成兩大個置物櫃，正好上舖下舖房客一人一個，這就是所有的私人空間了。進入房間請輕聲細語，其他的刷牙洗臉沐浴吃飯喝茶喝酒上網聊天需求，都到公共空間。
所謂「昭和氛圍」，並不是完全復古和風，而是受到西化影響，開始穿上西裝洋服，吃點西餐喝點咖啡，但仍優雅細緻，說得簡單一點，是一股舊時代的時髦味兒。邦子愛去的地方，幾乎都是這樣的調調。
第一站，高圓寺。車站外的商店街，滿是異國料理、酒吧、咖啡館、書店、民族風服飾店，彌漫著文人的浮浪雅痞氣，邦子的祕密情人N，就住在這區域。她經常在飯店閉關寫劇本之後，趕到生病中的情人的家下廚，稍晚一點，再回與父母同住的家。N狀況好一點時，會搭電車到神保町，買柏水堂的甜點去飯店探望邦子。
到了柏水堂，我才知道，這是一家店裡鑲著彩繪玻璃，店員穿著典雅白圍裙的法式甜點店。雖然是一家老店，但玻璃櫃裡琳瑯滿目的蛋糕，賣相可口，並不輸新潮流行的法國品牌。我嘴饞了，在店裡吃了一塊檸檬派配紅茶，還不甘心，外帶了兩片馬德蓮。回旅館前，照例去超市買晚餐，有時是半價握壽司，有時是一碗豬肉味增湯。可是我一直心心念念著背包裡那兩片散發誘人香氣的貝殼點心，決定不吃主食了，就買瓶小瓶波爾多紅酒配甜點吧。
當我在公共餐桌擺好我的「法式晚餐」時，背著大背包、滿身是汗的皮耶先生走進來了。他對於有人這麼愛戴他國家的食物（而且這個人在東京自助旅行哪）感到新奇，我們就這樣聊開。之後幾天，皮耶每天騎腳踏車到處拍照，而我照常乘地鐵去邦子去過的咖啡館，吃她愛吃的東西。晚上，也不知誰等誰的，就會在餐廳遇到，隨興聊天。最後一晚，我去找在東京讀博士班的研究所同學，兩人在吉祥寺吃過晚餐，回來得稍晚，皮耶和其他房客在大廳喝酒聊天著。我有點累，說明天一早要退房，先上去房間打包行李了，皮耶站起身，說陪我上去。我不知道他的意思，（六人一室的多人房可以幹嘛？）但我聳聳肩說好啊。
大廳與房間區，隔著一個小院子，必須坐在玄關脫鞋，才進入那百年町屋。我穿夾腳拖鞋，俐落一踢，上了階梯。皮耶鬆著登山鞋的鞋帶，脫了一隻鞋。這時我們同時發現四周好安靜，彷彿考驗著兩個人到底在想什麼。皮耶看看我，說：「我還是不上去了。」我說好啊，轉身要上樓，皮耶又說：「等我一下，我還是跟你去。」我也說好，站著等他。皮耶就這樣三脫三穿，我忍不住笑了，他也尷尬地笑著。終於，他穿好兩隻鞋，起身回大廳去。我說：待會兒見。但我收拾好，沐浴畢，就直接上床睡覺了。
向田邦子有篇很著名的散文〈找手套〉，寫她有個冬天因為買不到喜歡的手套，寧可受凍感冒，也不將就隨便買雙手套禦寒。邦子自剖因為自己這種眼高於頂的性格，終於變成了四十幾歲無夫無子，卻依舊在尋找即使窮盡一生也找不到的東西。邦子寫著：「我到底想做什麼？我到底適合什麼？」
邦子很「挑」，那幾天我跟著她吃，真吃到了些好東西。但她說自己這種貪得無饜、老是在「找著什麼」的個性連她自己都討厭。我突然覺得我比她還要糟糕幾百萬倍，因為我總是在「等著什麼」，成天嚷嚷有就有，沒有就沒有，看似瀟灑豁達，其實可有可無，模稜兩可，虛晃而擺爛。等到發生了，才發現自己根本不要；而真的要的，恐怕窮盡一生也等不到。
我埋怨這位法國男士嗎？正好相反。我感謝他那三脫三穿，讓我慢下來，看見自己的要與不要。正如那晚，我最想要的是好好睡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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