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迷惑

〈史前生活〉

◎賴香吟

小川太太乾乾淨淨站在廚房裡，她的髮絲，襯衫上的繡花，沒有半點紊亂，就連穿上身的圍裙也是清爽雅致的。她正在準備我們的晚餐，六、七個留學生，擠在書房聽小川先生說東道西，結束後，很快將飯廳擠滿，大肆享用小川太太一道一道伺候上來的美麗菜肴。

小川太太就跟我們從文學作品或從戲劇電影裡看到的日本主婦一模一樣。溫婉，細心，隔著一個距離，遠遠的微笑。一回飯上，我胃痛又犯，食不下嚥，她很快便注意到，不驚動地給我送來胃藥與溫開水，並且安慰說，小川先生也是個胃痛專家呢。那個晚上在廚房等待胃痛過去的時間，她教我好些緩和胃痛的方法，將晚告別之際，還特別用餘菜給我做了個餐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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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所記得關於小川太太唯一清晰的應對。雖然那段時間，我幾乎是每月一次上小川家去報到的，可是，關於在那個美好屋內所走動過的人們，所說過的言語，卻沒有留下什麼明顯印象。除了那個廚房的光線，以及小川太太站在其中的身影。

我到達的時間通常是週末午後過了兩點鐘，好天氣的話，街巷間正浮動著旋轉木馬般、假期生活的小小幸福。在轉入小川家巷子前，我總習慣望幾眼那始終寫在水泥牆上的醬油廣告：醍醐味。這些貌皆熟悉意義卻陌生的漢字，總給我一種奇異的感覺。

小川家大門亦如日劇作樣，色彩柔嫩而裝飾精巧。

按門鈴的時候，門裡門外我們都很清楚，接下來的對話必然是一句：打擾了。那日語裡存有兩個漢字：「邪魔」。多麼詭異的文字組合，望形生義：不好意思，邪魔的我們，來了。

在屋內，儘管總是被細緻對待著，可四下明淨而疏離，多年想來仍如夢中場景，使人迷惑。是的，「迷惑」，像我們那樣每月造訪，想必給小川太太添了不少麻煩，而添麻煩恰恰就是迷惑二字在日語裡的意思。儘管小川太太總是那樣溫柔微笑，包容她的丈夫，也包容我們這些食客，但無論是當時或今日，我始終很迷惑，她心裡是否曾有一時一刻，對我們給她造成的「迷惑」，感到憤怒而厭煩過？對比同去的留學生，我想得太多，以日文言，是為「遠慮」，過遠的憂慮，過於曲折的客氣，然我更敏感到的是這個詞的拒絕意味。在這個點上，我固然更近似於一個日本人，但也就因此與他們更保持了距離。深夜從小川家離開的時候，這個東京城郊小鎮，人們的幸福泛著沐浴芳香緩緩入睡了，唯有行過來時路的我，被蟄伏多時的孤獨夜獸，一口吞噬。

那應該是一段溫情時光，可我卻在哪道菜嘗到了羞恥不安的味覺。小川先生的書房，幫我打包了哪些知識，我很快就淡忘了，然而，小川太太以及她的廚房，始終像一個謎，懸浮在記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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