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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八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二獎】 奧德次雄 〈上〉

2012/12/17 06:00

圖◎王樂惟

◎楊慎絢

作者簡介:

楊慎絢,1957年生,台北醫學院醫學系畢,台灣大學職業醫學與工業衛生研究所碩士。現任台北市聯合醫院職業醫學科主任,PGY社區醫學導師。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散文獎、倪匡科幻小說獎、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

得獎感言:

請先設定年代,再為主角命名,按下搖桿右鍵,選擇向南航行。友情提示:各座島嶼的語言並不相同,而且貨幣無法庫存。返航時,請喚醒亡靈,並說出通關密語;如果選擇復活,將被送回收容營,剩餘的時間會被系統回收……

★★★

◎楊慎絢 圖◎王樂惟

請為我敘說,繆斯啊,奧德修斯在戰爭結束之後,仍然四處飄泊。他一心渴望返鄉,哪怕只能遙遙望見從故鄉升起的飄渺炊煙。

——《奧德賽》第一卷

戰爭結束多年,奧德次雄依然無法歸返家園,最初是因為沒有船隻,又遭遇風暴;但是他歷經險難,回到故土之後,仍然四處飄泊。故鄉的人讀不出他胸口裡層的疤痕,聽不懂他吟唱的歌謠,也不曾看過他所熟悉的南十字星座。當年光榮佩戴的紅色綵帶、千人針、軍帽全壓入箱底,他只能在家族聚餐時孤獨高歌〈若鷲之歌〉、〈誰能不懷念故鄉〉,以及一些找不到伴唱帶的古老歌曲。

時代遺忘了他,他也開始遺忘自己;出門忘了帶鑰匙,後來忘了門的位置,再住入安養院。他在自己的家鄉找不到回家的路,有如回到多年前的荒島,記不得年月,甚至自己的姓氏。

「你叫什麼名字?」每次探視,護理師都會這樣問。

「奧德次雄。」

「爸爸,那是你的日本名字。」你說。

父親滿臉皺紋,茫然望著你。

你們父子有如離別多年,不知如何相認。

護理師拉起被單,檢視父親右腳的傷口,轉頭說,舊傷復發的感染已經結疤。你微笑回答,這個傷痕是父親隨身攜帶的一枚勳章,只要拉起褲管,他就可以一腳跨入南洋叢林,圍捕一隻發狂的野豬,當時他飛腳一踢,不巧撞上銳利的獠牙。

這個故事你聽過無數次。那時父親鬍鬚烏黑、面頰豐實,每天晚上改完學生作業,就會來到床邊,帶你展開辛巴達式的航海冒險,在枕頭島嶼與床單海洋之間翻滾,一路遭遇獨眼巨人、六頭怪獸、唱歌的鳥人。他說起航了,蚊帳當做船帆,床柱就是桅杆,扭開風扇,帳幔飛揚,紅眠床就能破浪前進,微風輕柔呵護你滑入夢鄉。但是月光朦朧,床邊那座直立的風扇,像是故事裡的獨眼巨人,徹夜左顧右盼,不准你離開被窩洞穴;窗影雕鏤的連體蝙蝠伸出六條長頸,每顆頭顱都會顫動;夜風灌穿窗縫,聲音尖細有如故事裡的鳥人歌唱,你抓緊被單,擔心航海人會在夢中觸礁。父親說,不用怕,進出夢境有兩座大門,一座由堅實磨光的牛角製成,來自親身的經歷;另一座由華麗雕琢的象牙製作,屬於不真實的幻想,就像這些航海奇遇。

但是成年之後,你在父親酒酣耳熱的餐後,漸漸聽出他的故事來自堅實的牛角門。他年輕時曾經困居一座島嶼,飢餓時偷宰神聖的耕牛,誤食忘憂的果實,也曾遭遇獨眼巨怪。

那是一艘美軍潛艇,父親醉醺醺說著,終戰前的夏夜,小船撤離比亞克島,寧靜的月光海面突然冒出一支潛鏡,他低俯拔出刺刀,側身猛戳玻璃鏡口,鏡片破裂噴出煙霧,巨大的潛艇搖晃浮出,外殼塗著銀白色的英文Cyclopes (賽洛普),轉眼沉入海中。

我們殺了海神的兒子,所以無法返鄉,父親說,或是吃了過多的肉豆蔻果實。那年部隊在新幾內亞島北岸登陸,翻越高山叢林進攻南邊的海港,戰友走入密林之後全員失蹤,父親沿著小徑搜尋,在肉豆蔻樹下發現忽飛忽墜的天堂鳥,曲線款擺的尾羽像是垂吊的香符。氣流掠過林間,鮮紅的果實滾落,父親趨前檢視,血紅的碎布上面印著黑字「二林仁和宮」。

離開新幾內亞島,許多同鄉的形體只剩一片指甲、一束頭髮;找不到形骸的魂魄就依附香符,藏身在父親行囊底層的信封。

兵隊在島嶼之間流轉,信封愈積愈厚。有一天,空氣燥熱,叢林上空飄下雪白的紙片,砲火從此停止,只是無法確定戰爭是否結束。部隊困在深山,失去作戰的對象,也失去投降的對象。印尼獨立軍包圍營區,要求交出武器,但是帶隊的日軍大佐堅持向盟軍投降。幾個月後,隊友半餓半病死去,大佐召集部隊,宣布將向印尼獨立軍繳械。如果追究是誰違抗命令,責任在他,大佐說完,護送隊友走出營門,敬禮握手,隨即舉槍自盡。

父親與戰友帶著潮濕的餘糧,翻山越嶺走出密林,飢餓時曾經私宰秋天的耕牛,夜晚與豬舍雞寮為鄰,後來遇到一位印尼華僑,那人以家鄉的語言說,這個世代的男人都在戰場消失,如果願意留下來當做女婿,耕地就從腳底連到內山。有些隊友選擇留下,另有些自願加入印尼獨立軍,父親的話語混著酒嗝,年輕人的熱血容易沸騰,情懷就像當年的切.格瓦拉,義憤認同異鄉的反殖民獨立戰爭。離鄉多年的父親決心返家,沿著河流走到海邊的港口,遇見同期舊識的軍醫,就留在收容營的醫療站擔任助手,直到那年冬天。

「那個島在哪裡?」你曾問。

「帝莫魯……」父親說出片斷的日語。

如果,故事停留在那座島嶼,奧德次雄就一直沒有返鄉。

你看著臥床的父親。

他以前只在酒醉夢醒捕捉往事,年老後變成隨時都在回憶,只不過人物與時序同時錯亂,像是飄浮在無重力的時間長廊,隨機抽取記憶碎片,再隨意組裝。父親的心智逐漸退化,但是戰後出生的你,卻一直模糊面對這些父輩舊事,直到那位來自印尼的女孩拿出相片,興奮地告訴你,臥床的阿公年輕時住過她們家。

相片的中央站立一位素裝的婦女,背後是圓頂的茅屋以及一列山脈。

傳說的故事彷彿出現了具體的場景。

印尼女孩說,那天阿公吃完午餐倚著床頭休息,她坐在床邊翻看信件相片,背後傳來阿公沙啞的聲音「卡呂普索」,連續兩遍,清楚喚出那座山名,接著喃喃念起鄰近的城鎮地名。兩人有如在他方遇到了同鄉,雖然年紀仿若祖孫,卻能隔代重溫熟悉的語言。

「那是哪裡?」你問。

「帝汶,」她說,「北邊的村莊。」

村外有條溪流,沿著溪邊小路走上山頂,有一座二次大戰紀念碑,她以特殊的腔調說,石碑旁邊有座生鏽的大砲,附近還有木條密封的洞穴,傳說洞裡有很多骷髏頭,曾經有人溜進去尋寶,結果從另一個山頭出來。

面對色調迷濛的山脈,父親顫抖比畫山路與砲口的方位,像是戰時刻骨銘心留下的一條生死祕徑。你的心頭掠過一絲無奈;父親記憶退化,你竟然必須借助他國語言,才能在異鄉找回他的過去。你想起父親還有幾本以日文書寫的筆記,收藏在舊家床下的樟木箱。

如果日記可以解讀,所有失去時序的記憶就能夠歸位。但是這些昔日記事需要注解翻譯,才能做為親子的床邊故事,而且位置必須對調,換成是你坐在床邊,說故事給臥床的父親聽。

打開樟木箱,搬出發黃的日文書冊、失血的綵帶、壓扁的軍帽,你找到一本外殼鬆脫的英文書《馬來群島自然考察記》(The Malay Archipelago),從第四章的〈婆羅洲〉到〈帝汶島〉再到末章的〈巴布亞諸島〉,書頁空白處塗滿昆蟲花卉與人物圖樣,扉頁留存褪色的簽名筆跡「鹿野貴龍」。你翻動書頁,注意到部分章節標注日期:爪哇島雅加達1943.10.29、摩鹿加群島安汶港1944.4.10、婆羅洲山打根1944.8.15、新加坡1945.2.26、帝汶島帝力1945.7.16。在烽火歲月的南洋戰地,這位鹿野先生像是隨身攜帶這本英文書,還特別騰出時間記錄比對。

樟木箱底部堆疊一捆陳舊的日文雜誌,壓著一個外皮斑駁的信袋,寄信欄位直書「東京千代田區.文藝春秋雜誌社」。你打開信封,抽出泛黃的日文手稿,稿紙第一行工整寫著「歸鄉」兩個漢字,翻看有如自傳體的小說,末頁夾附一張署名編輯部的日文信,你請人將手稿與信函譯成中文。翻譯的友人笑著對你說,你們父子的筆法很像,十分拗口,難怪會被退稿。你說,當年出外求學就是用這種語法寫信,父子才能溝通。

「爸爸!」

父親臉龐皺紋深陷,眼皮鬆垂。

如果記憶停留在南洋島嶼,父親就一直無法回家。

你坐上床沿,攤開題名「歸鄉」的手稿,對照中文譯注,輕聲為父親念出床邊故事。

「奧德次雄被浩瀚的大海阻攔,困居南洋孤島;但是他一心渴望返鄉,哪怕只能遙遙望見從故鄉升起的飄渺炊煙……」

微風柔和,帳幔輕飄,你搖搖父親臂膀,說,啟航了。

「那一天黃昏,天空布滿玫瑰色手指般的雲朵,船隻沿著金色海洋的寬闊背脊航行。入夜之後,南方天空升起一顆明亮的星星,就這麼一路看護著戰友們返家;從此只能隔空凝望,再也沒有機會回去了,後代子孫在地圖上找不到那座島嶼,也無法指認椰風吹拂過的南方星座。明天抵達基隆港,就要搭乘最早的一班火車回家,在這離別前夕,眾人圍坐船尾甲板,飲酒歌唱,暢快聊天。鹿野貴龍搖晃著站起來,笑著說,『這次返鄉,跨入廳堂,會看到自己的牌位;如果沒有死,人生只是一場夢;如果已經死了,那就是真的。』說完大笑,舉杯一飲而盡……」

即使床邊故事的主角取名奧德次雄,又觸及死亡的禁忌,父親的神情依舊茫然,似乎一直遊走於故事之外。你翻看日文原稿,稿紙邊角多處反摺,文句以鉛筆反覆塗改,像是退稿之後的再三修補。或許必須以日語緩緩讀出原文,父親才能回復當時的心境,也必須直呼真實人名,故事才能找到歸屬的時空。

「第二天,奧德次雄晨起走上甲板,天還未亮,海風凜冽,滿天的星星都轉回故鄉夜空的位置了。那年搭乘運兵船經過這片海域,也曾以這般的仰角記憶返家的方位。當年萬人佇立送別的高雄港,此時靜默隱在海角,天地遼闊大海無聲,無以驚動海鳥前來相迎……」

「晨星波湧,隱入瞬間翻白的長空,一輪旭日躍上海天。奧德次雄走到船尾遇見鹿野貴龍,昨夜的離別暢飲已傾吐所有的心事,酒醒反而無語。望著流逝的浪花,奧德次雄掏出胸前的香符,合掌緊握,久久才說,這片海洋承載著這整個世代的壯丁……」

「用過早餐,船頭傳來哨聲,一位身穿異色軍服的士兵站在高台,揮動長槍,命令全體集合列隊清點。前排一位男子因為步態沉重,被叫到一旁脫下長褲與鞋子,士兵熟練地撬開鞋跟,挖出黃澄的金塊。另一個士兵持槍走來,拉開奧德次雄的背包,搜出一疊信封,奮力撕開封口,霎時狂風大作,信封裡的指甲與頭髮乘風飄落海中,傾囊而出的香符滿地翻滾,亮出各樣的紅底黑字:三芝福成宮、西螺福興宮、鹽水護庇宮、茄拔天后宮、大內朝天宮……」

父親眼皮鬆垮,發出低濁的鼾聲。

長夜漫漫,父親,今晚請早點安睡,我們需要睡眠舒緩情緒,也需要翻動夢土來喚醒記憶。

但是這一夜並不容易入眠,你輾轉反側撞見相同的夢境:奧德次雄不願意回家,是因為戰友的魂魄還在幽暗的海底漂泊。整個聯合艦隊的遊魂,不分梯次或階級,也不論兵種或族籍,日夜漫遊在蜿蜒數千里的海溝,隨波撩撥層層堆疊的枯骨,尋找昔日相偎相倚的形骸;黑潮推湧,運兵船的殘殼撞上美軍轟炸機的斷翼;海流沖刷,溝底露出陸軍志願兵的徽章、海軍志願兵的兵籍名牌、高砂義勇軍的旗杆、拓南工業戰士的領釦。如此沉重的眾生魂魄,縱使以航空母艦的噸位也無法承載;或者依附紅樹林的胎生苗,或是穗花棋盤腳的果實,搭乘黑潮季風悄悄返鄉,落地生根在祖墳的隔岸。今夜,當海底電纜的光纖波動,請聆聽來自故鄉的呼喚:太陽西沉,大家肩併肩,在回家的路上高聲歌唱,自幼熟識的朋友們,啊,誰能不懷念故鄉,幼時熟悉的那些夢境,啊,誰能不懷念故鄉。

你在床邊播放這首日本歌謠,父親的嘴唇半開,隔壁臥床的老人卻坐立起來,挺直腰身高聲伴唱。這位老人眼睛全盲,不愛講話,護理師說,問他話都不回答,不知是在睡覺,還是聽力老化。你笑著說,他聽得到啦,就扶他過來一起聽故事吧。(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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