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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白菊花之死

2013/01/06 06:00

圖◎唐壽南

◎言叔夏 圖◎唐壽南

記不清年少時為什麼總愛去那條街,與什麼人一起,過什麼樣的夜晚,彷彿夢遊。街道兩旁的幾幢咖啡店家來了又去,河面流光似地,有時也分不清是倒影或夢。只記得台大對面誠品旁涼圓攤的小巷鑽入,窄而低矮的房子,幾間大陸書店之類的物事。你有幾本簡體版的傅柯都是在這裡參差地買下。《性史》。《瘋人船》。《規訓與懲罰》。再遠一些便是布朗修。尤里西斯之海。逼近彼時你所想像的外邊。可你連這座城市的外邊都去不了。公車轉了又轉又被骰子般轉回溫州街。迷宮般的巷弄,從哪一條開始都令人困惑。抵達了嗎?還沒有。真的抵達了嗎?彷彿你是鐘面的針擺。要去的地方再也不是一個地方,而是一刻。一個定點。一段極小極小的刻度。某個時間。抵達了嗎?再轉一條巷子,隱密的地下室書店,透上來昏暗與霉濕的氣息。通往地底的樓梯兩側貼滿過期海報,海報上的演劇與講座你一次也沒有參加過。就像幾年以前,O告訴過你她在這裡打工。你並不很驚訝的樣子。更多的可能是並不關心。你哪有力氣從井底爬出去關心另一個倖存者?

一條繩索的兩種極端

那時你剛從東部的大學畢業,進到這城念研究所。匆促找下的租屋處在離學校不遠的斜坡地下室,無論白天夜晚都伸手不見五指。無時間感。徹底地被時間的刻度放逐與驅離。它告訴你:你不屬於這裡。而且你是再也再也不屬於這裡。那麼,這裡究竟是哪裡呢?回想起來,那簡直是強光般被曝曬的痕跡,整片的反白,照得你影像模糊,魂飛魄散。可怕的碩班時期簡直是白堊紀。你的史前生活有時是你的死後生活。三葉蟲。某些事物已然死去,而你還沒死,你的意識還在存活與說話;我思故我在,但如果我不思呢?我能不能用我的不思去抵抗在?那個時期,你經常搞不清關於存有的順序,位置,與邏輯。像一架高速運轉終致燒壞衰弱的機器,一個印子一個印子地搥打在我之上,將我壓得極扁極長。那樣的時期,你根本記不得原來與O有過那樣在同一個時間點交會於同一城市的時期。你找過O嗎?在此城碰過面嗎?親切且誠懇地與她談過話嗎?即便只是有禮且距離地,都不記得了。努力回想只記起O告訴過你的:那是一間沒有廁所的書店。每次上班都得要爬上地面去街上借方便。O說得舉重若輕,帶有故意的輕狎,到底也是不重要的事。你的其他朋友從來不會這樣去談那家書店。沒有,只有O。O總是帶著迴避與罪的姿態將那些抽象事物從上層抓扯下來,將溺之人之姿,有時你恍惚覺得那是恨意嗎?然後在你還來不及反應時,倏地從最現實的淵藪中突地拔高(「欸,你知道嗎?我哥自殺了……」),刺得你來不及閃躲。你知道O又試圖想讓空氣變得輕鬆了。你們在一個被擦得極淡極淡的平日裡,極淡極淡地聚首,簡直是影子都被擦拭過般地。那樣做的緣故是因為你蒙塵了,而O也是。新生南路午後隨便的一個路邊咖啡座,夏日裡的沙塵灰撲揚起,你們像兩架擱淺的老車並駕深陷在沙坑裡,雨刷喀啦喀啦地拖著擋風玻璃。你記得你最後跟O冷淡地說:很久以前就髒掉了。

O終究是離開了那家沒有廁所的書店。如你所料。沒有可惜也沒有不可惜。城裡的友人又少一個,但那不是最重要的事。你從不跟城裡的友人主動聯繫。而O也是。你很明白你們其實處在一條繩索的兩種極端,你極抽象她極現實,龐大的現實,有時讓你的驕傲感到羞恥。O最常問自己的話:我有什麼資格呢?我有什麼資格?聽在你耳裡像聲聲在逼問你:你有什麼資格呢?你們有那樣類似的物質基礎與感覺結構:一樣偏遠的小鎮、一樣貧瘠的童年、一樣不識文學為何物的勞動父母……還有一樣荒涼不被愛的感覺。O說:我要。要得那麼用力,那麼敢。老是令你倉皇。但你說:不要。說得那樣決絕。我的需要就是我不需要,你很明白,因為你說不出那句:我有什麼資格呢?

寫作的資格。近似底線。你所有書寫起步的猶疑、遲緩和踱步。一切是怎麼開始的?一張小桌,一個尋常的夜晚,你背對著整個晚餐後的日光燈管在桌上塗抹些什麼。小學裡新學的字,拼拼湊湊就疊成了一個詞,積木般地。這是鳥。這是烏鴉。顧城說的:中午。顧城又說:樹冠的年齡。你很快樂,同時又為這種快樂而感到一種負罪的感覺。父親正在為什麼事煩惱似地,影子在你背上刷過來又刷過去,羽毛般凌遲地窸窣作響。身後傳來母親啜泣的聲音。那聲音不知怎麼地,像穿透看不見的什麼般傳遞了過來,隔著羊水般的薄膜。你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一個轉身的動作,背過身去,屋裡昏暗的日光燈管曬得你背脊都陰涼了起來。佛洛伊德如是說:如果有的話,書寫的原初場景,最先最先的開始,就是背叛。

逃兵。投敵。背叛。多麼倫理性的語彙。你從某一國度逃開,伊底帕斯預言。奈何書寫動輒得咎,天羅地網,阻礙得你的所有再現都滯步難行。從你有印象之初,舉凡作文、日記、偷偷投稿登報的稿件,被父母看見時你總感到羞恥得要死。不是為著別的,而是純粹的罪。你曾和大學時代共同寫作的友人W說起這個線頭,說你不懂是不是每個寫東西的人都有這樣負荊的一關要過。W笑著搖頭說如果我是你,我只會注意留心背後的聲音,看不見的世界,缺了一塊什麼,又多了一塊什麼,該把什麼地方填起來。所以我是一個耳朵很好的人。W說。縫補與拾遺,你何嘗不懂書寫的姿態,關於技術與技術的養成,總有肇因。W是真真正正與你站在完全不同起點的人,有著完全迥異的品質;好奇,推移,手裡有筆有時像握著一架剷草機,推過的地方就是路徑。小徑芳美,桃李不言,你所豔羨的自由與遼闊。

而O不是。你明白你與O成為朋友,是在什麼樣的基礎下。因為O身上也總有那樣的戰俘氣息。你的大學時代有一半是跟O一起。吃飯一起,上課一起,你不愛女生朋友那種黏膩交心的逛街吃餐情誼,而O也不是。O與你,有時更像是病病地賴著,說話人與樹洞一樣的醫病關係。你們在晚餐後的夏天夜晚遠離宿舍去一個很長的散步,從仰山橋穿越阿勃勒林,再繞過幽黑的文學院,到夜裡的湖邊去。極大極大的校園,常常走著走著路燈就沒了。漆黑裡只聽見水泥路上你與O的拖鞋踢著石子,匡啷匡啷。

那樣年少時代的散步,究竟會終止在什麼樣的地方呢?暗夜行路,整條路的夏夜如水,你與O都交談了什麼?海線的老家、失業的哥哥、堅持要她休學回家的父親……O平淡沙啞地講著,彷彿講的是別人的事。那時的你是個堅硬無比之人,日記裡寫有一行:抒情時代的最終告別,告別什麼呢?或許你原本即是冷淡生疏之人,需要告別的不是別的,只是一個年代,一種年紀,一個少年多愁的自己。你討厭那樣的自己。O講了又講終於停下來,說:你知道我為什麼跟你講這些?你搖頭。因為你從來不會安慰我。O說。

嘲笑書裡的柔軟與淚

再遠或之後的事,不記得了。屬於O的記憶地壘,兩側因斷層而陷落。它終於在那麼久遠的後來,成為眺望起來那麼尷尬的存在。地壘以外,是無邊塌陷的塹地,像你四顧茫茫的現在,看不見過去也看不見未來。如果不是那樣的一句話,你和O如今還會在一條暗夜的道路上緩步散漫地行走嗎?你記得那時的夜間小徑兩旁總開滿白色的雛菊,再尋常不過的野花草,漫山遍地長了起來。O說這片草的後面有個隱密的湖,誰也不知道它在哪。你說怎麼可能找得到,這麼黑,又這麼大的荒煙校地,況且湖難道是不會飄的?

O呵呵笑了起來。爽朗輕快。飄浪之湖,哪有這樣的事?暗夜裡O領著你撥開長及等身之高的漫草,踩踏進那看似無路的暗黑叢草,腳邊鞋邊傳來窸窣的聲響,是野菊的莖葉被踩過彎折的聲音。好痛好痛。發出極細極細的聲響。分不清是你還是死去的野菊花。O說這花死了之後就剩下刺。一顆一顆的圓刺,黏在褲管被帶回來。像夢一樣。但不打緊,樓蘭夜雨,最後帶回的也只有夢。你甚至遺忘究竟有沒有找到那個湖了。大霧就這樣從道路的四面八方無聲湧至,瞬間包圍了你。還有O。

霧散的時候,你們會不會再相見碰頭?

愈來愈多的細節,佚失在地塹之中。像霧中只聽得石子聲響,叩隆叩隆。

冬日房間,九號公路,校園裡一座又一座的塔樓,還有那不到高處,總看不見邊界的綿延草叢。你的大學時代。堅硬吧。堅硬。別老像個孩子一樣地哭。變老吧。變老。快快變老。從身體與心都強大起來。此後的將來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你日夜在讀書寫字的那張矮桌前提醒自己:嘲笑書裡的柔軟與淚吧。米蘭.昆德拉。然後笑著把這本書全部忘記。林夕的詞:沒、沒有蠟燭,就不用勉強慶祝。

O說了什麼?你又說了什麼?你們所小心推演的真相,如果有真相的話,可以言說嗎?你步步為營,迂迴繚繞,你希望O也是。在抵達之前,請把我當做一個敵人來對待吧。在那個天光即將昏昧暗去的冬日宿舍,地壘的邊緣,你與O的最後一幕。天光暗去以後,房間一片漆暗。你看見O的嘴唇遲疑吞吐(我可不可以……)。頃刻間再熟悉不過的感覺自頭頂籠罩而下,壓得你的背脊一陣沉沉。你找不到語言給予這種感覺一個名字。你冷淡而承受,並且讓臉孔變得更硬更冰。但你心裡其實炙烈地希望O不要再說了。停止吧。停止。意義追討著語言,再追就要全都壞了。

最後帶回的只有花芯的刺。圓圓幾顆,鬼魅般纏掛在牛仔褲管上,像一枚印記。你離開那個一望無際的暗黑校園,遷徙,工作,念書。研究所的生活空寂無聊,你一點也不在乎。不是嗎?你早已精密地計算過這一天的到來。你鍛鍊意志與心靈,過著贖罪般的修道院生活。絕情棄愛。那些讓人苦痛悲傷的情緒,那些拔高的尖銳與音頻,你在這偌大的繁華城裡搬過幾個地方,一路愈搬愈將那些細瑣抖落在路上。走吧,走吧,如同你年輕時的願望,走到一個沒有人認得你的地方。十年過去,你倏地清醒,在新搬好的夜半房間裡,被夢驚擾。房間裡的家具物事在黑暗中漸次清晰了起來。你雙手環抱著自己,驀地驚覺,真真正正是一個人也沒有跟上來了。

唯有夢。夢魘日日纏繞在白日與黑夜的耽睡之中,帶你雲淡風輕地回去那個谷地。花蓮谷裡的夏日悠長,野菊花開得瘋狂而激張,像那個時期的某種標記與顏色。夢裡你在四下搜尋著什麼,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出來了。夢之將醒。夢裡的你猶有預感,愈發焦急而騷亂了起來。來不及了。誰來幫我找找看。它在這裡。它真的就在這裡。你想呼喊,然而空谷回音,整個縱谷山壁驀地朝你夾擠壓迫了過來。你感到恐怖,同時又感到一種不甘的委曲。醒來時天濛濛地亮了,枕上臉上濕了整片,分不清是淚還是汗。不,怎麼可能是淚或汗。你已如此誓言,你已如此誓言要永保此生乾燥,麗如夏花;你已如此誓言要以之抗拒匱欠與失去。整條整條的夏夜如水,就像當年。你只是淋漓地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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