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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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落水貓

2006/04/03 06:00

◎米爾 圖◎張嘉穎

貓在浴缸裡滑倒,從粉紅色的肉縫中努力伸長的趾甲在浴缸表面刮出尖銳而急促的呼喊。

那是夏天的午後,貓因為溽熱的緣故跳進浸水的浴缸中,粉嫩的舌頭舔著白色的前腳掌,等到想跳出來時,卻因為摩擦力不夠,不斷在浴缸裡頭打滑。

從蓮蓬頭噴出的水柱落在貓的身上,皮毛和身體先是濕了,喵喵地叫著,順著浴室瓷磚濕透的水氣蔓延攀騰擴散,水位不斷往上,浴缸出水口被黑色橡皮塞住,淤積的嚎叫聲無法宣洩,當我衝進浴室時,水位已經攀升至幾乎將整隻貓滅頂,剩貓鼻仰出水面,運用四肢費力划動……我將貓撈起時,貓只是細瞇著眼睛瞧我,一點也不像剛剛度過生死關頭,甩乾了身上多餘的水分後,頭也不回地跳離浴室,又重新沐浴在熾烈的陽光底下,舔腳掌、打哈欠、縮下巴,翡翠般綠色的瞳孔在陽光底下顯得渾濁,毛皮光滑殊亮,只有在最黑的夜裡,貓的瞳孔才可能完全晶瑩剔透。

這是一隻黑毛白腳的短毛貓,突然在某天夜裡來到我現在住的地方,時節才剛進入春天尾巴,我搬來這裡也不過三個月時間。

貓我養了一年多,但感覺卻像是認識牠二十幾年了(也許得扣掉那幾年牠曾經離家出走和我還不識任何大字的童年)。我問他,他有沒有把貓丟進浴缸?他只是逕自搖頭。整個人蜷縮在電腦前,下身盤坐,左手撐地,右手掌扶住滑鼠。

在沒有確切的證據之前(儘管我已經百分之九十九認定是他),我都無法容忍自己無端指責說,是他幹的好事。

我將貓安頓好之後,穿上運動外套,開始每天早上的例行公事。

起床後或許都過了九點,亮晃晃的世界中,確實不怎麼適合跑步運動、打太極拳、跳土風舞,只適合在大榕樹底下談論政局時勢。因此我穿上深藍色外套活動時,總會覺得別人瞟來目光。

過了捷運站,往右跑,順著公園廣場的階梯往下走,途經圓形溜冰場,一旁有座迷你型的騎馬場。在假日時,小孩排隊騎在迷你馬上,繞著小小的場地漫步一圈,在牠瞳孔中閃現著憂鬱而哀傷的色澤或許是我過多的幻想,或許牠們也不怎麼在乎,也習慣了打工學生蠻橫牽引著韁繩的方式。

馬的左前腳不太自然地往前彎曲,或許已經受傷卻還得被人戲耍。棕色的皮毛上有幾塊白色的斑紋,並沒好好梳洗,帶種永遠洗不乾淨的陳舊感。

但就算把那些馬放回原野,牠們便懂得自力更生?懂得生活?懂得不被自然所吞噬而生存?或者,始終待在原地等待有人餵食紅蘿蔔?碼頭堤防邊,每天熙來攘往的遊客人群,石磚上積累一層厚厚的油漬,未開門的店家囤積著令人不舒服的餿水氣味,也許往常假日來到這裡時,盡是被雜沓的腳步聲和順勢而起的烤魷魚、炸蝦捲等等食物味道所遮掩。

半開的鐵捲門裡嘩啦嘩啦倒出清潔昨天使用的器具過後的髒水,迎面而來的貨車,橫衝直撞載滿貨品的機車,三三兩兩早起的遊客來觀看被泥沙淤積的河岸。

一切都不適合慢跑。或者,應說是我不該選擇往這個方向跑去。

回程的路上,我慢慢走過熱鬧的老街,偪仄的街道只要在路旁停上幾部車,便很容易擁擠,無法喘息的窘境。路經許多魚酥、鐵蛋、魚丸等等專賣店,地上橫躺著被壓扁的麥當勞飲料紙杯,路旁枯黃的景觀植物,彷彿推開前頭簇擁的空氣,我的內裡漸漸流滿汗水。

在那間擺上幾隻奇異動物的店內,兩個小女生脖子圍繞黃金蟒蛇拍照,店門口的櫃子上停留著不會逃跑的翡翠巨蜥。

據說撫摸蛇的時候要順著鱗片才不會讓蛇生氣,而我那次來回觸摸引起蟒蛇從櫃子上昂首,牠並沒吐出鮮紅的舌信探測空氣中的溫度和濕度,彷彿脾氣已經被主人剪除,只剩下金黃而肥碩的身軀供人撫摸,在牠原本應該生長的潮濕悶熱的叢林中,是否會存在著牠原生的鄉愁?回到家我全身裹滿了汗水,運動外套的裡層泡過蒸汽似的,變得沉重,從我呼吸的鼻息透露出陽光逆滲透過後的濃重灼熱感觸。

他還是蹲踞在那裡,在他小小的天地和世界中,圍著十幾本近期電腦遊戲雜誌,十幾件衣物胡亂塞在三格木板書櫃中,地板上雜亂散布零錢、發票、昨日混亂痕跡的味道和跌落的灰塵,他像隻動物般下身盤坐,上半身傾前,他的指甲指縫帶有不常清洗的污漬,總是習慣穿那一兩套衣服。

我說了他幾聲,他像是沒聽到似的,只專注在眼前的電腦螢幕上頭。我歎了口氣,不管依然蹲踞的他讓我的背部火燒似地疼痛,進到浴室,讓冷水沖洗掉一身的汗水和高溫。

隔天,我變換方向,出了捷運站廣場後向左跑,越過圍牆通道,有個小小的牌子指示步道行進方向。

先越過緩坡,一旁的鐵皮屋和荒廢的竹林,屬於三級古蹟英屬德蘭商行的舊址(但看起來沒什麼人整理),過了空軍氣象觀測站之後,原本青石鋪路變成最普通的水泥路面。我或走或跑,一邊調整自己的體能,一邊馴服久坐辦公室日漸肥腴的皮囊。

在我舒緩自己不濟的心肺收縮之際,迎面而來四個騎著腳踏車的騎士。都是男性,一個雖然年輕但臉色發白,一個骨瘦如柴,一個眼眶燃起紅暈,另一個嘴上掛著口罩。

他們像幽魂似地飄盪過來,腳下踩踏的踏板以及齒輪帶動的力量彷彿不發出任何聲音。

我會注意到他們,是因為在我經過他們,而他們也經過我時,看著彼此。我看著他們往上揚的額頭以及五官,他們看著我離去的背影,以及遺留在我背後的貓抓痕。

我會注意到他們,是因為這四個騎士一路上哼著歌,並且在結尾時高叫:「哈利路亞!」這種宣示性的舉措確實嚇到我了。

到了紅樹林沼澤區,沿著堤防而建的木板步道,一個涵洞裡頭,停著一艘木板小船,也許是被人藏匿或者遺忘在這個地方,有著孤獨但卻又深陷其中的宿命感。

除了那些淤沙、靜止不動的水、飛舞的蚊蚋、深切而空洞的黑暗之外,再也沒有什麼。

回程,總是想做些改變,總是想不一樣,我朝大馬路走著,盡是喧囂的車潮引起的沸沸揚揚。

在寬廣的十字路口等待一個排斥路人行走的不明確號誌。儘管我走了一百公尺就開始後悔,但總會想把這條路走完,並且在將近住處不遠的便利商店前嘲笑自己的愚蠢。

有時候,貓不知道跑去哪裡,隔了四、五天,又會回到家裡,我問牠,牠當然無法回答。

大學聯考交志願卡的前天晚上,爸媽極力說服我填上他們認為理想的科系。我緊抿著雙唇,倔強沉默的眼神當成抵抗的矛,鬆軟卻準確地刺向爸媽話語停頓的空格中。

我一個人坐上車,從鄉下到城市交出志願卡;入學時也是我一個人拎著兩袋行李踏入兩排種滿椰子樹的校門,這一步和上一步之間跨出的力氣,卻橫亙著一個月左右時間,母親對我念念叨叨的責怪。

我將工作辭掉時,爸媽也是一樣持相反意見,他們認為現在景氣不好,工作難找,加上我所念的科系。但我依然向另外一邊跑去,執拗地認為終於可以認真寫些什麼,而不被工作所累。

或許人生的選擇,如同簡單的向左,或者向右而已。

表面上我是為了自己的理想,但其實是和新來的主管處不好,因此一次和他大吵之後,衝動地辭職。

我一個人住在離城市稍遠的區域,捷運系統的末端,因此當他來的時候,我並不怎麼歡迎,因為他破壞了我一個人獨自而沒有波動的生活。

讓我想起大哥離家的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在樓上自己的房間聽到樓下騷動的聲響,爸媽已經入睡,我下樓,看見他翻箱倒櫃,收拾自己的行李。

「你要去哪裡?」我站在大哥房間門口,由光線投射的陰影掩護底下,小心翼翼地問著,但他沒有回答。

收拾好衣服後,大哥便從後門離開,也沒說一句話,兩個瞳孔蓄養的不是眼淚而是憤慨的火光,他每走一步,讓我幾乎可以聽見霹啪作響。

大哥離開後,一連兩年都沒任何消息,連農曆春節前後也沒回家。

在那深夜裡,站在大哥背後的我,用力地鼓掌和吶喊:「跑吧!快跑吧!」聲音沒入黑暗,尾隨著他到我所能局限的世界之外,我總是這麼想像著自己曾經扮演的角色。

有時一連幾天下起大雨,我無法在早上出門運動。窩居家中,縮在折疊躺椅上,轉開電視,百無聊賴過了一天。垃圾桶投籃投五中三:不進的是一團建商海報廣告和牛排館招募長期工讀生的傳單。

大雨下著,但貓卻不知道跑去哪裡。

彷彿有個巧妙的巧合:當貓不在時,他也總是剛好不在家,只剩下電腦還開著,螢幕上他所玩的線上遊戲角色不斷地在原地揮舞著大刀,練功,賺取經驗值;反覆的動作像我總是一直等待家中電話響起,通知我所參加的文學獎比賽投稿得獎的消息(只不過沒有任何加值的效果)。這中間的雷同性逼視我看見,自己不斷切換電視頻道當作莫名的抵抗。

大哥從來沒說過,在我國中時期的那個夜晚為什麼要叛逃離家?兩年後他又突然回來,像當初離開時一樣沉默,爸媽就算逼迫他外出工作、幫忙田裡農務,都無法讓他從自己的房間離開。肚子餓了,他自然會到廚房找些剩飯剩菜,當媽不在家或者深夜時分,他也自行料理冰箱中的生鮮肉片蔬菜。

因此當大哥說要到台北找工作時,爸媽當然贊成。但他一來,卻像是複製另一個在家的生活。也許他必須在不同的空間中找到當初他存在的意義,也許生活的意義還是一樣,也許更多,但或許更少。

當我又對他問起,為什麼那次將貓丟到浴缸裡時,他露出疑惑的臉,像我說錯了什麼。

他停頓了一會兒,臉也沒轉過來。「我找到工作了,在附近大樓當保全。」大哥這樣說時,還一臉靦腆的樣子,像認為自己這陣子給我添了不少麻煩。

到底是誰把貓丟進浴缸?也許有那麼百分之一的可能,不是大哥,而是我把貓放進浴缸;或者,我想像自己像是那隻貓,現在正舒服地躺在電視機前,吃著零食,偶爾舔舔手掌上被飲料潑灑到的面積;或者是貓自己跳下浴缸的,牠只是單純做了選擇。

大哥工作領到薪水後,常常買些東西,料理一鍋湯,和我以及貓一起吃,讓我不再只是吃便當和外食。

我所寫作的小說進展依舊停頓,每天早上企圖運動,看見三三兩兩活動的人,總是一起。而有時會想,或許我也可以找個時間和大哥一起在附近走走,當我慢跑在通往紅樹林的腳踏車步道上時,迎面而來四個騎士,他們哼著歌, 並且突然唱出: 「哈利路亞!」的時刻。

在那之後,陽光透過樹縫撒落在我的肩頭,四個騎士背向我離開,而我也繼續跑向前頭,幾乎不變的光景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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