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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靜靜的激情
◎賴香吟
有個日本人，問起我春天賞櫻的事情。因為台日兩地學制的不同，他十年來不曾於四月返回母國。這個春天，他忽然顯得有點鄉愁了，說起夜櫻下獨酌的情景。
我沒能與他分享一群人在樹下鋪了方格布，漸次吃喝到意亂形散的賞花回憶。關於櫻花，睡在印象深底的是初到東京所住的第一個小鎮，鐵軌旁植有成排櫻花，幾個春天早晨，車過看窗外漫天飛雪，簡直如同一夜魔法，櫻花滿開了。
比起鬼魅而哀愁的夜櫻，在日幾年我帶走的是如玻璃般幻麗的晴空之櫻。有段時間，我騎單車，經過長長的玉川上水，那是正午烈陽下一個幾乎已經沒有影子的人，走進空寂公園，在早晨過後，在黃昏來臨之前，好幾株老靈的櫻木樹，孤芳自賞在草地上花開成雲。那是我所記得最絢爛的櫻花，連鳥兒也歇息的午後，風寂寞地吹過草地。
在科技尚未掀開全球化的簾幕，國界確如城牆將空間大大加以區隔之前，許多人難免都在本質絕非浪漫可言的留學生涯裡感到了一種不可逆的身心變化。之於我，與其說那些變化何等改變造就了下一階段的我，毋寧只是像一場夢，靜靜地棲息；夢之於現實生活是不起作用的，但卻經常在某些現實光影剎那，使我驀然領悟，喔，這一切，原來在夢裡發生過了。
那段時光，做了哪些事，讀了哪些書呢，想來值得說的竟也沒有什麼，我彷彿是睡著了，在一個靜謐的洞穴裡，外頭晴空萬里，世界美得像一個夢，然我睡著了，沒有生病，不知憂鬱與癌為何物，內心糾纏激擾暫時擱置，所謂孤獨並不苦澀，頂多只是個被嚼盡了的無味的果核。若說我曾對世俗生活抱持很大的懷疑與敵意，那麼，在那段時間裡，隔著一個夢的距離，我達成了與日常生活的和解。在考量周到的日本家電王國裡，人人方便自給自足，建立屬於自己的小小城堡，在其中，一個人，簡直可以宛如遠秦那批芳香齋戒的童男童女，兀自為心中的神祇獻祭而舞。
那或是我人生的真空地帶，最安全最甜美最疏離。夢遊行過無人公園，在河邊尋找一株已經認得的樹木，一隻看熟了的野鴨，在轉角聞見洗衣店與麵包店飄來鬆甜的氣味。我對一片樹葉說話，與一隻鳥兒交換心事。這世界美得沒有一點瑕疵，每個人的微笑都恰到好處。然而，就如同許多日本工藝所透露的祕密，情感在寂靜壓抑中更醞釀著它的激烈。往往只是一個瞬間，世界摧枯拉朽，謹慎克制的日本人失足從情緒懸崖跌落，淚水汨汨流了滿臉。
櫻花滿開櫻花凋謝，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只不過，一個春櫻滿街的早晨，走進課堂，我聽見平日冷漠的老師，不勝唏噓講起了顧城在紐西蘭，一個愛與暴力的悲劇。
我睡著了，然夢境裡的情感卻遠比現實發生過的還要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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