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洛杉磯傳真】只有記憶還在

◎王丹

終於到了這一天，都更的腳步也來到我北京的家門前。下一週，我家人就要搬離舊家――那個我出生、長大的地方。我的小學，中學生活的核心，我北大生活的後勤基地，我被跟蹤監視期間的孤島。

雖然知道這是無可避免的事情，但是安靜下來想想，還是有一點失落。原來還曾經有的一點維繫，那偶爾會夢到的熟悉的街道，現在已經面目全非，接下來會不復存在。感覺北京，真的從此成了陌生的城市。如果有一天回到北京，我應當找不到任何熟悉的街道和房屋了，那個為了奧運會和經濟發展折騰得天翻地覆的城市，我不確定我是否還會感到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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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和姊姊幫我照了很多照片，每一個房間，每一扇窗口，盡量給我留下一些記憶的痕跡。但是我知道，老屋子才是最好的時間儲藏室，沒有了它，很多記憶，就只能在心裡了。

雖然那個我長大的家，從此就成為浮動的記憶了，但是我相信，這個記憶會一直在我心裡，而且更加印象深刻。有些鄉愁是不需要一個具體地方的，它隨著時間移動。

這也許只是我一個人、一個家與記憶的關係，但是它使得我想起一個國家、一個民族與記憶的關係，其實何嘗不是如此呢？當我打開報紙，看到為了保護華光社區，居民與學生用鐵鍊子把自己拴在柱子上，而官方動用強勢警力，在一片喧囂中強行拆除了這片社區的時候，我彷彿看到一棵老樹，被逐漸刨去了一些蔓延在地底的根鬚。

華光社區所在的地方，是日據時期台北監獄的原址，那塊土地上，曾經關押過不少反抗日本統治的台灣人，包括後來被槍斃的羅福星。日據時期是台灣近代史上一片不可抹去的記憶，而這些記憶，是需要一些實體來維持存在的。華光社區的存在，就是這樣的實體，見證著台灣百年來發展的血淚與艱辛。這是一個寶貴的記憶，代表著台灣的今天，是從歷史上延伸而來的。共享的集體記憶，本身就是民族認同和建設民族國家的基礎，而歧義甚多的集體記憶也是衝突的來源。記憶，確實是很重要的生存密碼。

我常常想，對於國家、一個民族和一個城市來說，經濟發展，城市改造，當然是重要的，但是那是唯一重要的嗎？現在一些都市改造，只是為了經濟利益，就不顧記憶對於一個民族的重要意義。這樣的民族，其實是短視的民族。也許會有短期內的繁榮，但是長期來看，沒有記憶的民族注定貧血，不會有健康的生命。

回過頭來說到個人，也是一樣的道理吧。我知道拆遷之後，我家人會住到更好的房子裡，也許更遠一點，但是更新，而老房子，其實已經陳舊不堪。就生活條件的提高來說，這是沒有什麼可責備的。但是總是還有一些什麼，是拆遷之後就沒有了的，這裡就包括記憶，也包括長期積累下來的那種安穩的感覺。

我在想，如果我其實更珍惜這些記憶，然後對國家說：「這不是錢的問題，我就是不想搬走，因為這裡有我的記憶，而記憶是錢換不回來的。所以，抱歉，我不想搬。」那麼，國家會怎樣對待我呢？其實，不同的對待，代表的就是不同的文明層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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