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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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空谷雲光

2006/04/24 06:00

◎楊錦郁 圖◎顏寧儀

車子沿著北海岸走,這是我最喜歡的一條公路,出了野柳的隧道,往金山走,公路便順暢起來,一邊注視著前方路況,一面將視線往右邊的海面掃過去。凸出海面上的奇岬怪石上,總有不畏風浪的釣客,以一種令人膽顫心驚的姿態在和大海博鬥,越過近海,一面光潔的海色在陽光的反射下,瀲灩無際。

當海面逐漸被建物所遮蔽時,我們已進入了金山市區,這個曾因淘金和溫泉而繁華一時的老鎮,因金盡人散,而凝結在舊時的氛圍,隱藏在舊名金包里巷弄間的老式溫泉浴室,只有老客人偶爾上門,但隨著休閒風氣日開,溫泉浴室總不免有些外地來的旅客進進出出,對過往的時空緬懷一番。

我們挽著媽媽穿梭在金包里的巷弄間,尋找著舊時的氣息,媽媽走得緩慢,似乎不忍違拗我們的興致而勉力跟著,我們繞過巷弄間的溫泉浴室,轉進廟口前著名的金山鴨肉攤,雖非假日,廟口前仍擠滿了食客,連要找一方桌椅都有點吃力。

媽媽看到我們前前後後找著位子,表示她不想吃,我問她是否累了,她點了點頭,於是我們旋即離開那嘈雜卻充滿生命力的廟口,走出周圍的傳統市場。其實,傳統市場一直是我和媽媽這樣身兼家庭主婦的女性最愛流連的地方,我總喜歡從逛傳統市場中細細觀察當地的民生物資和飲食材料,因此,不論是在巴黎或峇里島,都會抽空前往一逛,樂在其中。出入了一輩子傳統市場的媽媽顯然已不熱衷於此,事實上,因為體力衰退,她已好長一段時間無能獨自上市場。

我們離開了鬧區,將車停妥在市區外圍一家新建的日式溫泉旅店,這一趟旅行,我已規畫許久,考慮到媽媽的身體狀況,於是選擇了最輕鬆的方式,這家日式的溫泉旅館所提供的一泊二餐,似乎是合乎我們的需求,旅館的房間分為兩部分,一邊是八席的榻榻米,一邊是同樣寬敞的浴室,裡面有一個用大理石砌的澡缸,比尋常的尺寸大兩倍,臥室裡除了榻榻米,一張矮桌和幾個坐墊外,別無他物,媽媽有點不自在地坐在木鑲的窗檯上,感覺這趟旅行似乎沒有預期中那麼舒坦,我意興闌珊地也坐到窗檯上,視線拋向遠處的海面,因為距離稍遠,從此處望去倒顯得有點灰亮。

「媽,妳要不要躺一下?」母親搖搖頭,顯現出她素來的執著,「放輕鬆一點嘛,難得可以出來玩。」我在心裡想著,如此招呼她,她仍堅執自己的想法,那就不再多費口舌。

從小,一直與父親特別親近,父親是個大派的人,對人有一種超乎異常的寬容,比較起來,母親雖也熱情,但除了家常瑣事之外,我們母女間似乎缺乏可以對話的空間。父親在中年一夕過世後,照顧母親便成為我們的責任。母親由來出手大方,從無儲蓄的習慣,父親生前偶或也會因她不擅收支,而有微詞,但也任由著她。

說來,母親的無節度也不是全為自己,她很捨得替著身邊的人打點,添購她認為需要的物品,結果是,她的打點超過自己的能力,她認為需要的,有時並不盡然。

父親走後,我的人生有好長一段時間都籠罩在灰濛濛中。彼時,我三十歲不到,是一個在家帶孩子的年輕主婦,雖然也做些文字工作貼補家用,但不知自己的生命將會有怎樣的發展,生活的壓力總是如影隨形地跟著。三十歲後,我進入職場,價值觀和能力遭受到來自內外前所未有的質疑,我慌亂地調整自己的腳步,竟在忙碌中,從年輕進入中年。

在我慌亂的歲月裡,孀居的母親每個月大抵會來台北和我住三天左右,母親在這部分非常有主見,多留她一天都不肯,三天一到,說回去就回去,往往令我難堪中有點慍意。當她離開時,我從樓上的窗口目送她孤單地走出巷口,心裡竟會湧起,「父親走後,我字字情感,以後母親走後,我大概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我想著,母親教育程度不高,一直都被保護得衣食無虞,她很難想像我在職場為了一份薪水,心力交瘁的心情。一次,我出差回來,母親歡喜地跟在我的身後,敘述她趁我不在家時,幫我換了一個新的熱水器,我一方面覺得很多東西都還可將就用,一面又氣她把我給予的零用錢全花掉,因此以不言不語回應她。

我素來不和母親談論自己在外的工作,也間接從在美國的姊姊那裡聽到母親向她抱怨,我下班回來幾乎很少說話,感覺上,我們母女之間的情感逐漸在疏遠。

中年之後,腳步調穩,能以比較從容自在的心情關注外在,卻發現母親變了,過往花費大方的母親,現在站在精品店的櫥窗外,卻膽怯不敢推門而入;生性活潑的她,現在避著朋友的邀約。猶記得我大學畢業第一次領到薪水時,趁著和父母親在西門町逛街時,悄悄塞了六千塊在母親的手心,卻被她堅持退回來。現在,卻聽到她在電話的那一端客氣又靦腆地說:「如果妳方便的話,能不能把這個月妳要給我的零用錢匯進去。」似乎我面對一個不是從小熟悉的母親,母親面對的也不是一個她從小帶大的小女兒,在這近二十年的時間,我們或遠或近的生活在一起,分享一些快樂、生氣、感傷的細節,但我無法得知母親孀居後的內心幽微;同樣的,母親也不知我深沉的內裡。

母親身體的日益頹敗,也加快了她的自我封閉,早先在她打扮整齊要出門時,我常會打趣說她還很迷人,她也會自己打趣說:「是啊,別人一定不知道我口袋空空。」後來,她來台北能從三天住到一星期,但在一整星期中,她完全不願出門。

就在這趟旅行之前,母親剛完成一個成功的心支架手術,為了這個手術,姊姊慌張地從美國趕回來。手術過程,沒有宗教信仰的她,坐在家屬等候區手心冰涼的捧誦著〈大悲咒〉,當我們在電腦螢幕前聽著從日本前來的客座醫生解說手術的困難度時,姊姊帶著哽咽的語氣對醫生說:「我們不考慮錢的問題,請儘量去做。」母親躺在手術台上,偏轉過頭來注視我們的表情。我們隔著玻璃窗對她比著大拇指。

當母親的心臟手術完成後,我樂觀地告訴姊姊:「這麼一來,大概再撐個十年沒問題。」這次帶母親出來旅行,我覺得母親手術成功後,又開始現出她的固執,一餐在室內用的懷石晚膳,因為她的這不想吃、那不想吃,令人氣餒。日本料理一直是受過日本教育的母親最喜歡的,如果連這都不能引起她的胃口,那還有什麼能引起她的食欲?母親洗過身,臥在榻榻米上沉沉地睡著,我盯著她熟睡的姿態,納悶著,照理說,做完成功的手術之後,母親應該會覺得慢慢恢復體力,胃口逐漸好起來,然後重拾一些荒廢的日常活動。不過,事實似乎不然。母親雖未曾說出口,但她的身體似乎仍有些不妥,或許她也跟我們一樣,對她的身體感到不明,不安。我們母女的心理都隱約有一股不安,卻又不願在重燃生機之際,去深探不安之源。

我拿起了衣物,和姊姊一起下樓到露天浴池去泡溫泉,金山臨海,少了光害的夜色,顯得更漆黑,我們浸在出名的海底溫泉裡,彼此在偌大的浴場中相對無語,因心裡掛念著母親,旋即匆匆起身。

次日,我們離開了金山,沿陽金公路往上攀爬,繼續我們預定的兩天一夜的行程,因為姊姊長年住在美國,所以這是我們母女三人初次一起出外旅行,姊姊是為了母親受手術專程回國,這趟旅行之後,她也即將回美。因為三人都知道難得,所以也刻意要愉快點。

車到馬槽,我們停下來眺望橫跨兩座山谷,懸臂造形的馬槽大橋,遠遠觀賞,大橋在空谷中顯得氣勢非凡,我們哄著坐在車中的母親下車,母親坐在車中不為所動,似乎再好的風景也引不起她的興趣。

但是,走到一半的行程,總還要繼續,不管興致與否。

於是我們沿著公路蜿蜒,將車轉進竹子湖,找到一家較為寬敞的餐店用餐,母親喝了一碗筍湯,臉上有了一點精神。餐後,我們挽著她沿著海芋田散步,不到海芋盛開的季節,田裡密布著青綠的幼株。

我們往海芋田裡走,發現不遠的山腳下有一家田園咖啡店,探門一問,營業中,我們母女三人安坐下來,坐擁眼前一面開闊的空谷。母親用著不足的力道,顫危危地端起咖啡杯,啜飲她最喜歡的卡布其諾,放下杯子,她緩緩噓了一口氣,我知道她回神了。

我閒適地攬視眼前的風景,近處,是一片片生機盎然的海芋田,不遠處,有幾戶簡樸的山居人家,極目遠方山腰,從小油坑噴冒出的一縷縷煙霧,被風吹散,午後天空清朗似稀釋的水藍,幾許白雲輕淡地飄動。

我們在空谷中啜飲著咖啡,細微的暖流滑入胸口,就在那一刻,心底湧出一絲幸福的感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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