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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3之3 － 散靈堂傳奇
圖◎歐笠嵬
◎李喬 圖◎歐笠嵬
──「以下是苗栗本縣小說家、文化評論人李喬的祭告招魂。」
公元2009年5月28日。
苗栗大湖鄉1934年生居民李喬，在獅潭百壽村「散靈堂」，招請台灣歷年或冤死國內冤魂，或飄泊異國他鄉的孤魂散靈：敬謹誠摯表達幾十年來存積心深處的祈願盼望：魂啊歸來，以無形有質一念萬里的靈動，趕緊即速回到台灣這塊母土──歷代先祖的，現在居民的，也是萬代子孫的共同大地來。
台灣，美好的地方，富麗的島嶼，神奇的地方。
而台灣自古多難、埋冤重重。原住民各族，在島嶼已有六千年生活紀事。福、客二族也在此生養四百多年。
原住民在荷葡時代就被殘戮多時多人。
鄭氏據台二十二年，諸羅不順盡教，鄒族滅族二、三萬人。史云：北路兵剿沙轆社剩六人，巴布薩社、大肚社等僅存活口。詩云：「危哉沙轆社，幾希就滅亡。誅夷不遺子，盧舍田俱毀。」餘類推。
清朝兩百餘年，放任搶奪土地，殺戮殘餘逐入深山，至此「山地人」誕生，而萬千遊魂散魄誰憐？
單就1732年大甲西社就滅四社，毀六社，屠殺千人以上。
日本據台，單就1930年「霧社事件」，六部落死一千兩百三十六人。其中吊頸自縊兩百九十六人。
依紀錄：日治台灣，1895年至1923年殺六千九百零一人。1896年至1934年，三十九年內殺七千零八十人。
二戰其間，在海南島，在婆羅洲，蘇門塔拉（蘇門答臘），「切込隊」數千，幾幾無回。
及至國府，「二二八」事件，中部「埔里隊」、「高山隊」泰半喪生。「白色恐怖」，高一生，湯守仁，「蓬萊民族案」等多少原住民菁英喪生！
不同時代歲月的原住民靈魂，醒過來，返回來吧！回到在台灣的祖靈那裡。
回首默查渡海來台漢裔先民的情狀，更是草木同悲！
大小黑水溝亞洲大漩渦，「六死三留一回頭」，詩云：「勸君切莫過台灣，台灣恰似鬼門關，千人一去無人轉，知生知死都係難。」數百年沉陷黑水溝的萬萬千千先人散魂散魄、遊靈飄靈，都趕速回轉台灣故鄉。
看那早期台灣各類械鬥，犧牲流血的都是被地主所迫的佃農羅漢腳，無名埋葬亂葬崗，卻要蒙受罵名！起來回來！還各位清白聲名！
回顧日據台灣五十年，1915年噍吧哖事件以還，巨千數萬反抗烈士何曾得到一炷清香？起來，醒來，回故鄉，照顧子孫，幽明豈是不能重聚團聚？魂兮歸轉來！
再請二戰期間，飄零異國陌生他地英魂回來。
──台灣青壯年被迫投入戰爭的，明確記載是二十萬七千一百八十三人。本島九萬兩千人，南太平洋六萬一千人，往中國兩萬三千人，在日本一萬人。死亡，生死不明者五萬三千三百九十二人，入祀日本靖國神社兩萬八千人。其中散魂北呂宋島、巴丹、雷伊廷、馬來西亞、緬甸、蘇門答臘、北婆羅洲、婆羅乃等地最多最慘。而今化為泥土沙塵，而魂靈寄於飛鳥游魚……醒來啊醒來，起來，起！一點靈覺指向北方台灣，安頓安住於故鄉……
1945年「狗去豬來」。早期用騙用嚇，被驅入大陸參與內戰的台灣青年有近三萬人，一半以上喪命當地，尤其經由韓戰與鬥爭，流離北國最多。可憐一群無辜台灣青少年，而今已矣！甦來醒來，依天風寄陽光速刻轉來。異國風霜，台灣溫暖，而台灣是母土故鄉……
最悲傷慘絕，天人不容的是1947年二二八，以及茲後多年的白色恐怖屠殺。最悽慘的是3月8日基隆港屠港，3月9日，一號三號碼頭、八番線穿骨集體投海而次日浮屍數百，基隆河浮屍填滿，基隆虐殺中學生，殺盡延平學生，中山堂上台大師院學生圍堵殲滅。高雄市議會地下室，積血盈寸，火車站通道屍體填滿，旗津西子灣布袋裹屍數百。嘉義火車站前，陳澄波潘木枝盧炳欽柯麟等十一人是公開槍決的第三批，暴屍三日，未得許可，不得移動屍首……4月中旬嘉義紅毛埤羅鈞中校營長執行槍決，每日晨8時一批三十人左右，連續一個月。二二八屠殺多少無辜百姓？最少一萬九千餘人迅速喪命，至於名列失蹤人口的，至少死亡的近半。
可憐義人先人，オジイサン，オバアサン，各位的子孫心還在痛淚還在流，而台灣的空間，各位可以現身，可以回家了。回來！趕緊回來！台灣又面臨更多危機，各位尊長要一起扶持、指引子子孫孫。台灣不能再淪亡！
看啊！台灣小小三萬五千八百平方公里，擁有六條南北走向山脈；三千公尺高山兩百二十座，三千五百公尺岳峰二十座以上，奇妙的生態安排而擁有寒暖亞帶的動植物群；動植物群勿論海漂空漂或橋渡，都馴化了成為在地種，不同時段地區的移民也是一樣，我們很快就成為「台灣底」而生活一起來。
オジイサン，オバアサン：記得亞洲東北亞第一高峰三千九百五十二公尺的玉山嗎？玉山圓柏就像受難的台灣人在風雪中反覆糾纏，卻昂然成長著。獅潭「散靈堂」這裡是三千八百八十四尺雪山支脈「加里山」山麓，天晴雲收的日子，可以望見雪山積雪，而泰雅族人聖山「大霸尖山」就在北鄰；巨大圓底而山頂尖銳，象徵我們的頂天立地不會屈服。
台灣第二大河淡水河，唯一能船航的河流，悠悠蕩蕩而漩渦重重，載著盼望和著淚水，台灣人鄉愁之河……
台灣有一百五十一條主要河流。濁水溪流經廣大中部，全長一百七十八公里，迂迴旋濁流滾滾，極像台灣歷史淚汁；成分複雜，纏綿悱惻，但終能出海出頭天。
幽魂遊魂、驚靈散靈，オジイサン，オバアサン：起身、莫回頭，回台灣回故鄉！
記得鵝鑾鼻燈塔嗎？它照亮各位的歸途。
台北鼻尖角，坐看英靈來歸。
台東三仙台，是迎接英魂的綵門。
野柳女王頭，望海等待散靈歸期。
秀姑巒溪等著散魂泛舟。
太魯閣一線天，是返鄉回家天索。
澎湖小山嶼開門等待久矣。
阿里山姊妹湖在不斷呼喚。
平溪十分瀑布十分祈求歸來。
桃園石門水庫，燈火闌珊照亮歸路。
草山公園懷念各位，各位也當思戀。
雪山那白木林，日日夜夜等候亡魂歸靈。
天祥億萬年裸岩，默默等候相迎。
南投日月潭等待各位重聚再談。
阿里山迎日出，日出共同迎接英魂英靈。
英魂英靈、オジイサン，オバアサン：在南投深山說是「武陵」實是「環山」，那裡一條曲折「果桁瓦西河」有古老魚的王者鱒魚，千萬年前環游世界來到台灣，地殼變化而「陸封」於台灣深山，日人稱「大甲鱒」，應是「高山鱒」。「祂」是我們的「共祖」。台灣人啊！不分古今未來，莫論生人死鬼魂靈，都要、該、應回來，回到台灣，身體的、靈魂的故鄉。
恭敬祈請，以清淚，以笑嘯，迎迓台灣受苦受難前人長輩魂靈心王，就當地當時所有，凝為一點靈光一叢靈覺，越山海雲天，歸台灣，回家鄉！
晚輩 李喬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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