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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戀戀台語
圖◎王樂惟
◎李進文 圖◎王樂惟
記得女兒很小的時候,有天早上她用半台語半國語說,「爸比,昨天晚上我『落鏈』了。」「落鏈?」「我是說──我睡覺睡到脖子扭到了。」「喔,那叫『落枕』,腳踏車的鏈子脫落才叫『落鏈』。」看來,小孩的台語有點「落漆」,因為沒有學習的環境,僅偶爾來自學校選修的閩南語課,以及跟阿公阿嬤溝通學來的。
小孩算是會聽母語,但說不太輪轉。有點對不起他們,沒有從小堅持用母語溝通,讓他們了解母語音韻語境的豐美。某晚,去阿嬤家吃飯,阿嬤不知說到隔壁哪個查某「奶膨,腰束」,小女立刻接口「尻川硬叩叩」,嗯──「奶膨,腰束,尻川硬叩叩」這是台灣俚語,俗擱有力,「妳哪裡聽來的?」「阿嬤看的民視八點檔。」「是喔,其實台語原本是很文雅的……」
「三分雅七分俗」的台語歌
小說家賴和、王禎和、洪醒夫就或多或少把母語融入作品,散文家阿盛對台語的使用更是兼具語義交融的美,更年輕的林俊頴在小說中也有秀異的嘗試;即便早期的台語詩也很文雅有意境,如楊華、林宗源等詩人。之前偶然看到公視播出「歌謠風華──初聲」,以「台灣歌謠之父」作曲家鄧雨賢為主軸,帶出台語作詞人李臨秋、周添旺等人,李、周的歌詞前者如〈四季紅〉、〈補破網〉和〈望春風〉,後者如〈月夜愁〉和〈雨夜花〉,文字通俗卻優雅:──「手偎網,頭就重,悽慘阮一人/意中人,走叨藏,哪沒來鬥幫忙/姑不利終罔震動,夯網針接西東/天河用線做橋板,全精神補破網」(〈補破網〉)、「月色照在三線路,風吹微微,等待的人那未來,心內真可疑,想沒出彼個人,啊──怨歎月暝」(〈月夜愁〉)。可惜的是,文雅的台灣話,現在很少聽到了。
李臨秋曾說:「寫詞要三分雅、七分俗,才能雅俗共賞,傳唱千里。」往日的台語歌詞文雅,是因為作者腹有詩書,〈望春風〉:「獨夜無伴守燈下,清風對面吹,十七八歲未出嫁,見著少年家。」如果讀過《西廂記》中崔鶯鶯回應張生的詩:「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其情境有今昔相互輝映的雅趣。相信李臨秋一定咀嚼過很多古典詩。
最近,跟妻回到她位於台北雙連的老家,當天我們就在那一帶古早稱「大稻埕」的地方逛街。我想起李臨秋,他1909年出生於台北牛埔庄,也就是現在的雙連附近。大稻埕即是台灣1930年流行歌的孕育地,我們行至靠近李臨秋古厝的大稻埕公園,園內有雕塑家蒲浩明為李臨秋所做的雕塑,呈現他黃昏一壺清茶、一把花生、膝頭墊著板子就坐在淡水河畔寫起歌詞的身影,雕塑旁有古樸的窯燒陶板介紹歌詞手稿。有趣的是,李臨秋的兒子李修鑑曾說:「當媽媽上菜市場,買了夜來香回家,桌上再擺上紅露酒,我們小孩就知道今晚爸爸要寫作了,大家得早點上床睡覺。」所以說,「深夜、燒酒、夜來香」是李臨秋的繆斯來源了。
台語歌詞就是台灣庶民「三分雅、七分俗」的語言,至於一般日常對話,聽說古早人相罵都要套用俗語、諺語、俚語、歇後語,甚至念一點歌詩,詩人葉慈(William Butler Yeats)說:「從我們與別人的衝突中,我們創造了修辭,從我們與自己的衝突中,我們創造了詩。」可見相罵也要胸中有料,這樣罵起來才淋漓、入骨,罵起來「氣」也才會長,相罵還是可以帶點詩意的。「袂曉挨絃仔,顧捲線;袂曉唱曲,顧噴瀾」,只會用台語講粗話,或引一、兩句在流行歌裡,那絕不是道地的台灣話。
彷彿對母親的眷戀
「台灣話」一詞廣義上可指「台灣流通的各種語言」,包括台灣原住民族語、台灣客家語、台語以及二次戰後外省人帶入的國語。
很明確的是「台語」不完全等於「閩南語」。閩南語是中國福建省南部的語言,雖然早期台灣的移民以漳、泉州人為多,但17世紀以來,融入曾統治台灣的西班牙及荷蘭人語言,例如「混凝土」由於是荷蘭人帶來的土,故稱「紅毛土」,而「肥皂」甚至源自於葡萄牙語「sabon」。尤其受日本語影響更是不勝枚舉,譬如:便當(餐盒)、味素(味精)、口座(帳戶)、手形(支票)、注文(訂購)、寄付(捐獻)、案內(接待)、便所(廁所)、離緣(離婚)……大陸移民來的漢人也與台灣原住民融合,有時我們罵人「傻傻不知實情」叫「阿西」,亦即平埔語assey(不明白、不知道)、萬華原名「艋舺」亦即平埔語發音的manka,指獨木舟。
所以,「台語」本身就自成語言文化系統,漢字無法完全把台語形諸文字,甚至必須部分藉由羅馬拼音。
我有一本沈富進著的《彙音寶鑑》,曾試著想學更正確的台語用字。我也學寫一點台語詩,將方言融入中文,可以活化現代詩,產生歧義、意象和美感。以前我寫過一系列的美術詩,寫到母語是用「閩南話」的素人畫家吳李玉哥,那時她有一件作品叫〈牛生氣〉,我直覺就想用台語描繪她。吳李玉哥六十歲才開始自學繪畫,愈畫愈勇,白天畫、晚上畫,做夢也在畫,沒有人能阻止她作畫的狂熱。她的夢境經常也是她的畫境,所以我的詩以〈夢尚牛〉為題,「牛」在台語有執著之意。〈夢尚牛〉:「夢尚牛,面仔臭肚肚/一直吵麥轉去厝/咱人哪麥回去是早晚兮代誌/目睭一閉就算相辭/嘸通懵懂,也嘸免太青狂/人生甲伊當作是七逃/陪阮畫山畫水,話山嘛話水/沿路兮風景/有夢相陪才會知影媠」。
我的母親沒念過書,台語是她的母語。母親過世後,我寫給母親的詩〈風吹信〉,下意識想用台語,把台語的「風箏」直接依口語寫做「風吹」,字面上就有雙關,雖然不夠道地,但我相信母親一定聽得懂。那是我第一次試著使用母語寫詩,雖然寫來辛若,一句話三斤重:「白色兮海湧啊,深更洇到阮鬢邊。/寫予汝兮批,親像阮細漢時陣放風吹/風吹風吹欲去天頂佮汝共話。」
我曾寫小說家賴和,完成〈潛入獄中記〉長詩。我模仿他採用的漢台語融合的方式,用後設手法,讓自己跨時空潛入獄中探望當時被日本人囚繫的賴和。想像我除了帶一個口信,順便帶了一份此時陣的報紙給他:
報刊日期是中華民國九十四年五月一號禮拜日勞工節──/(後一個禮拜不就是母親節?害你想起老母,真失禮)/頭條消息:勞工退休新制將上路,你細讀/多色澤的標題橫排不像遊行隊伍像一列電子花車。/唉愛、不愛在情仇兩岸嬉囂,而你屋外的落葉頭也不回,/悄悄掉得像族群撕裂。財經版創啥貨?你問「網路」的台語/怎樣說?「春花──夢露?茫茫兮路?拐斷我的耳孔毛!」
詩中的「嬉囂」我不用台語「起痟、抓狂」,而是用「嬉囂」可以讓文字更美。直譯「網路」為「夢露」也是希望做雙關的融合,至於「拐斷耳孔毛」其實是賴和在小說中寫過的台語,很傳神,我把它轉化到詩中。
我也有一個小小的夢:希望寫出優美的台語詩(或歌詞)。雖然很不熟練,但每次看到台語詩,我總是自然而然地朗誦著,感受母語的親切聲韻,不知為何年紀愈大對母語愈眷念,彷彿是對母親、對鄉土忍不住的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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