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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十一歲的夏天
◎言叔夏
小學五年級的某段日子，我是負責整理教具室的人。新來的導師說：你很乖，很安靜。很適合教具室。於是每天的每節下課十分鐘裡，我都提著鑰匙，離開同學，來到那陷落在升旗台底部的教具室，地窖般的房間，扭開昏暗的日光燈管。這是一個老舊的鄉下小學。陳年鐵架上堆積的霉味，漂浮的灰塵。教具室裡排排放著人體模型。巨大而不真實的量角器。三角尺。整籃整籃的燒杯燒瓶酒精燈。大型算盤。生物標本。
那隻貓不知何時來到這地下房間的鐵櫃上方，偎著靠近地面的氣窗睡著。牠的脖子歪向一邊。雙眼閉著。就像是教具的一部分。
「咪嗚。」我試著叫一聲。「過來。」貓沒有醒來。
貓在某段日子裡，總是來到那鐵櫃上的窗旁耽睡。和我一樣。下課的十分鐘在地面開始，不長不短，是一輪跳繩與捉迷藏的長度。可以換人當鬼。可以從鬼變成人。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其實我比誰都喜歡這個工作。
「請借我兩個大三角尺，三十個燒瓶。」只有這樣的話語偶爾會從樓梯的轉角傳來。
地面傳來夏天巨大的蟬聲。透過渾厚的牆壁。有時我感覺那聲音像是一棵濃密的樹，蓊鬱地包圍了我。使我可以從這個學校徹底消失。地下室的牆壁冰冰的，地板涼涼的。只有很細很細的灰塵掉落的聲響。啪擦。啪擦。打火石一樣。
貓一直沒有醒來。
某一日，上課鐘響。我照例關燈鎖門，忽然心血來潮改變了回教室的方向。經過那貓所趴睡的氣窗時，整個校園都安靜了下來。在那退潮般只剩下空洞的蟬聲、高頻的空氣裡，隔著窗玻璃，我蹲下身，看見那貓歪斜鬆垮的脖子縫隙裡，插著一把金屬製的玩具寶劍。
和我共處一室、度過那被蟬聲所包覆的十分鐘的那隻貓，其實早已經死了。
我不知道那貓是什麼時候死的。或許從我第一次看到牠時，牠就已經死在那個鐵櫃上。又或者牠是在某日我所不知道的某一節課裡，就已經被人殺死在那裡。在我又來到這個地底房間的下一個十分鐘裡，那貓已經「被換掉了」。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關於那隻貓的事。幾天以後，牠就會被校園裡無所事事的校工發現，而丟棄到什麼地方去。校園裡，總是有很多這樣的動物們。那是一種很鈍的玩具寶劍。小小一支，雕花，沉甸甸地。在學校的福利社裡，那樣的玩具刀，一支只賣十塊錢。
我也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其實喜歡這個陰涼的地下室房間，勝過那總是重複玩著抓鬼遊戲的下課十分鐘。喜歡這個被全班同學討厭的工作。喜歡那些不說話的教具們。排排站立的人體模型。很多很多年以後，我終於知道，那種喜歡是為了什麼。
大概是因為，在那種拔高囂鬧的蟬叫聲裡，終於感到耳膜的一端，被什麼給很薄、很薄地刺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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