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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芝麻

2006/05/16 06:00

◎吳鈞堯 圖◎陳裕堂

空氣,像加了糖,黃大任聞著,舔舔嘴、摸摸肚。肚子住了空氣,沒有糖的,手一壓,咕嚕咕嚕叫。小路盡頭,一叢叢芒草後,草綠色屋頂露出草叢。營區安靜,菜香卻一陣比一陣濃。黃大任聞著,想到許久沒有吃糖。

前不久,黃大任還偶爾吃糖。日軍占據金門,強迫居民種植鴉片,鴉片籽炒過,拌糖,包入潤餅,吃起來沙沙、脆脆、甜甜。黃大任想到,張口吐舌。日軍戰敗,鴉片摧毀,黃家徒留鴉片籽,一時忘了丟。等到想起來,丟了可惜,抓起鴉片籽,黑黑、細細,不正像芝麻籽嗎?一炒,拌糖,居然芳香撲鼻。這幾年慢慢食用,終於吃淨,黃大任還問黃母,怎沒了「芝麻糖」?鴉片禁食、禁種,黃家稱之「芝麻」,免得惹禍。黃大任拗著黃母要糖,趁時節進城,進後浦雜貨店,黃大任興沖沖要了「芝麻糖」,嚼沒幾下,臉一沉,頰一垮,哭著說,阿母騙人,這哪是「芝麻糖」?黃大任哭著,咬了一半的芝麻糖也不捨得丟,想到「芝麻糖」也是黑的,看著看著,慢慢收起淚水,吃完這些神似「芝麻糖」的芝麻糖。幾年後,黃大任才曉得那是鴉片籽。

而今,黃大任想起糖,更想著草叢後的鍋巴飯。黃大任跟幾個玩伴耐心等待營隊用完餐。營區本是黃大任等的遊戲場,斜土坡是黃大任等的戰場,常與玩伴進行攻守; 也爬上相思樹, 抓金龜子。民國三十七、三十八年,國軍開入金門,來了空衛隊跟青年軍,人人面黃肌瘦,搭上土黃色軍服,活像秋收後,大大一群蝗蟲。

哪知,這群蝗蟲軍卻是真正的蝗蟲,居然網起蝗蟲,炸著吃。少了鹽、米、麵,盡往村裡搜括,連門板都被搬去好幾個月,權充軍官睡床,隔幾月,才搬回。古寧頭大戰後,蝗蟲軍伙食改善,饅頭、包子、大麵應有盡有,米飯更少不了,可黃大任還吃地瓜湯。

等許久,伙夫拿鍋子,遙遙揮手,一行人看到,跳著跑去。不知鍋子多大,居然能鏟出這一大疊鍋巴?黃大任探手抓著,捏實,鍋巴由雞蛋變成柳丁,再變成滿滿、肥肥,一個大滿月,人人滿心和悅,忘了道謝,就跑了。黃大任還待捏得實,伙房說,你真貪心啊?黃臉都沒抬,忙說,得分給弟妹吃啊,把鍋底清得乾乾淨淨。

伙夫誇黃大任懂事,多給他幾片「餅乾」。白白的,咬起來脆脆,卻不甜。黃大任不知那是什麼,但只要能吃就行。爾後,黃大任地瓜收成,便扛一袋地瓜相贈,伙夫也樂得接受。

黃母娘家在後浦,黃大任常跟母親回去。一天下午,黃大任瞧著伙夫買菜回來,攔著他,幫忙提過一籃沉沉大白菜,興奮地跟伙夫說,前幾天,後浦可熱鬧了。黃大任一想到就激動,喘著氣說,舞龍、舞獅、放鞭炮,跟過年沒兩樣。民國三十九年,三月三日,總統蔣公在台復行視事,金門軍民盛大遊行慶祝,烤香腸、賣汽水小販,圍攏街上兜售,空氣裡,黏了些騷動、沾了點喜氣,街上人來人往,都忙著掏錢買吃的、喝的、玩的,黃大任一聞,就知道這是過年的氣味,納悶道,年不是剛過,怎麼又多一個年?伙夫笑了笑,沒搭話。黃大任又說,軍官別勳章,上街去,威風啊,改口問伙夫有沒有勳章?伙夫搖頭。到了營區,時間還早,伙夫折了樹枝,就著地上,畫了個地圖,問黃大任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地圖兩頭寬、中間窄,像骨頭。伙夫罵說,沒學問,地圖明明像頭獅子,黃大任看了看,果然也像。伙夫說,這就是金門。

伙夫大筆一揮,在地圖旁畫了個無邊無際的大陸,吸一口氣說,那就是中共了。

中共原來派軍,意斷絕金門東半島跟西半島,占領雙乳山,西路的軍隊就可直取後浦。伙夫做勢,切斷金門,看著黃大任說,這一來,金門就完了。黃大任對年前大戰記憶猶新,西園離古寧頭遠,砲聲轟隆,太陽還沒落,就見著滿天紅光。黃家躲進防空洞,爆炸的陣勢穿過地層,一尺一尺接連,地板泥濘,像在哭泣。黃點點頭,伙夫接著說,人算不如天算,風勢吹亂中共布局,運兵船登陸古寧頭,反遭國軍圍剿。

黃大任瞅著眼,問說,你也去打仗了嗎?伙夫望向遠方,芒草受風,一垂一垂點頭,伙夫望著,見著芒草一點一點之間,漏出一個縫隙。那縫隙,還真是小。

民國三十九年十月二十日深夜,葉飛指揮中共二十八軍二十師,乘帆船百餘艘,從蓮河、澳頭、大嶝進犯金門。農曆九月,北風卻強,伙夫當時還是一名步兵,扛槍站崗,拉緊衣領。

二十四日晚上,駐守南山青年軍第九連召集甲長漏夜開會,要求壯丁支援作戰,開到半夜,仍無要領,正值戰事爆發,保長、村幹事跟甲長被留置。隔日清晨,南山國軍失守,中午,欲渡海到湖下。漫漫大海,不知何時是盡頭。排長巡視軍隊,要找班兵下海探路,走了一圈,探口氣,脫鞋、除襪,自行下海。水路險,排長一步一步走,伙夫遠遠看著,明明這一步還穩著,下一步就失了準頭,排長身軀歪啊歪,激流一道一道,沒有暫停、沒有終止,也沒有重來。排長身子一擰,頭沒水、手舉高,跟著,手不見了。

下午,潮稍退,排長已失去蹤影。伙夫渡過海,回頭望著乾涸沙灘,不知道排長踩錯哪一步,就此隱沒茫茫大海?稍後,胡璉率天馬部隊轉進金門,國軍聲勢大振,一路攻進古寧頭南山、北山,包圍古洋樓共軍指揮部。黃大任搖了搖伙夫的手,問他想什麼,怎麼不說話,是否也打仗去,有沒有勳章?伙夫問他去過林厝、到過古寧頭嗎?黃大任搖頭,芒草還在點頭,而他,扛槍,跑跑、停停,躲在樹幹後,藏得密密的,持槍、抓著空隙,透過準星,看著景物一個一個被縮小、看著縮小的景一個一個快速流轉。伙夫不知道這些個景,總還有沉澱的時候,除了樹幹、土漥,他還以墓碑、屍體為屏障,也以身體為屏障,衝啊衝啊,大片的人、大片的砲、大片的槍擊,衝啊衝啊,總以為身軀夠大、火網夠密了,然而,他僅僅絆了一下,跌落在北山洋樓前百公尺外的壕溝中,伙夫拉高褲管,黃大任嘖嘖叫出,數了數,縫了十餘針。

黃大任崇敬地問,這是打仗受傷的?芒草點頭,伙夫搖頭,反問說,如果是,他怎麼沒有勳章,還當了伙夫?黃大任聽了,想想也是,顯得失望。伙夫問說,你喜歡打仗嗎?打仗可是會死人的。黃說不出話,結結巴巴地說,打仗不好,只是,軍人衣服別著勳章,格外威風。

伙夫從口袋摸出一塊薑糖,折一半給黃大任。薑糖辣,卻藏著甜味,黃大任折一小塊含著。沒多久,又哈氣、又喘氣,伙夫看得哈哈大笑。伙夫要黃大任好好讀書,黃說,有啊,廈門來了位黃德元老師,教學字哩。黃大任就著沙地寫起自己的名字,伙夫瞧著,只認得那個「大」字。黃大任問伙夫名字,伙夫說,「陳果人」, 黃大任寫著陳, 問伙夫哪個「果」、哪個「人」,伙夫卻答不上來。

伙夫瞧著地上的陳,站妥、好好看著,走兩步, 換角度看, 嘻嘻哈哈說, 原來「陳」字長得這副模樣啊。忙問黃大任幾歲,能寫這麼多字。黃說,十一歲嚕,伙夫說,了不起,他三十多了,字,卻沒懂幾個。

伙夫瞧著地上寫得方正的「陳」字,「東」字裡的四個口,像張網,浮上來,罩著伙夫。伙夫一咬牙,卻像魚咬著餌,鮮血直流,卻愈來愈緊。伙夫一陣暈眩,冷汗冒,忙蹲下。見著陳字左邊,耳朵的空隙大得多了,他不知能不能從右邊的網,跑進左邊?伙夫哈哈大笑,笑說,這個「陳」字對他來說倒像一幅畫。

伙夫或「陳果人」,透過沙地上的字,揣想自己的命運,但跑來鑽去,空隙雖然有大有小,不就是一大片黃黃沙地?伙夫歎氣說,小兄弟啊,幾天後他出任務,不在這個營區了,黃大任驚喜地問,是打仗去了嗎?又覺得奇怪,伙夫也要打仗嗎?伙夫說,當廚師是興趣,他傷好,不當伙夫了,還說,他會吩咐下一任伙夫,給他鍋巴飯。

知道伙夫即將離去,黃大任也不捨得,吃吃地說,別打仗了、你別去打仗了。伙夫卻說,來,再寫一個大大的「陳」字給我瞧瞧。黃寫了很大、很大一個「陳」字,伙夫讚許。

營區內,士兵趁陽光好,拖一大袋物事到營房屋頂,一抖開,才知道是黃大任吃過的,那種白白的、但不甜的餅乾。黃大任納悶,伙夫說,那是饅頭吃剩,切成薄片,曬乾後,當乾糧,行軍時攜帶方便。

伙夫看著一大堆饅頭切片,歎了口氣,跳上屋頂,扔了幾片給他。「白餅乾」半乾不乾,難嚼得很,加上不甜,就啃不下去了。

黃大任告知家人伙夫要走,伙夫常給黃大任鍋巴飯,剩菜剩飯都讓黃家餵豬,豬剛要養肥,人卻要走了。黃母問兒子,伙夫可愛吃糖?又覺得未免多此一問,只要是人,哪有不愛吃糖的?幾天後,黃母得空,炒了最後半斤「芝麻」,拌糖,做了十餘個潤餅,讓兒子帶給伙夫。黃高興地走近營區,跟士兵說要找伙夫。伙夫走出來,卻不是「伙夫」,黃大任問,伙夫呢?去哪兒了?伙夫說,「伙夫」已經走了。拍拍手上麵粉,走回營區。黃大任提著沉沉一袋潤餅,搶白說,騙人,伙夫沒走,你看,屋底上還曬著「白餅乾」?白餅乾一片接一片,一排接一排,方方正正,活像軍隊早點名。

伙夫沒理會,轉進廚房。黃大任提著潤餅,走或不走,都不是。黃大任告訴阿母,伙夫已調離營隊,沉沉一袋潤餅擱在桌上。黃母愣了一下,喃喃地說,這下子,真吃完「芝麻」了。黃大任放聲跟黃母說,那伙夫,叫做陳果人喔。黃母看著兒子,想問那是些什麼樣的字,想到自己不識字,虛應一聲,也就算了。

黃母不理會兒子,自去洗衣。黃大任呆呆坐著,黃母忽然在門外大聲喊他,黃大任不知所以,跑近洗衣台。黃母氣沖沖地說,你看,這一團東西是什麼?「白餅乾」塞進口袋,黃大任更衣時,卻忘了取出。餅已發霉,浸著水,上頭一層黑色黴菌,猶如一粒粒芝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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