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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曾祖母的故事船
圖◎郭鑒予
◎歐銀釧 圖◎郭鑒予
海水悄悄來到。
我們正在海灘撿螺螄。
腳邊的水多了。
驀然抬頭,遠方,潮水漸漸湧來。
我們帶著竹簍子往岸上跑。
上午,村裡一些人約著到海邊撿螺螄。母親帶著我同行。
走了許久,大家來到海灘,各自撿起螺螄。有人蹲著撿。有人彎腰撿。
大人們戴著斗笠、蒙面,低著頭,仔細在海灘尋找。看著、撿著、放進竹簍裡。
海風習習,陽光炙烈。
有些毛蟹橫行,越過海灘。
小小年紀的我拿著小竹簍,跟著母親,沿著海灘撿螺螄。
我們彎腰撿拾,有時候,母親會站起來,說是讓腰休息一下。
一望無際的大海。碧海藍天。海天一色。
村人在海灘上散布著。
三三兩兩,邊聊天邊撿。
有些人獨自撿拾。
驚覺漲潮。母親帶著我往岸上跑。
「我們可能沒聽見大家的呼喚?!」她有點慌張地說。
「錯了。」跑了半天竟跑向海。
急迫中,母親鎮定地站住,往四周再看。
那一刻,好像海水即將淹過來。
母親緊緊拉著我的小手。眼神驚慌失措。
她以碎花布蒙面,遮陽擋風,臉上只露出眼睛。
「錯了。」母親望著大海說:「不要緊張,我再看一下。不要緊張,大家沒等到我們也會回頭來找。」
然後,她拉著我往另一個方向飛跑。
我回頭看海,好像潮水就要追來。
「我們跑給潮水追。」母親握緊我的手。
終於,我們回到岸上。
大家都為我們鬆了一口氣。
那是我的童年往事。
那時,村裡常常不定時到海邊撿螺螄、撈海菜。
海風,海浪,海魚。海洋是我們的日常生活。
曾祖母中年因病盲眼。眼睛看不到了,但是,她的腦海似乎有個日曆,記得海的潮汐,知道何時漲潮?何時退潮?她常常提醒祖父,要他把握退潮時到海邊巡滬,或是撿螺螄、撈海菜。
潮汐的時間竟然都在曾祖母的腦海裡?一直覺得這事很神祕。
後來,在我無數的夢裡,總是聽見海的聲音。
大海,有時靜靜流動,有時澎湃洶湧。
深藍的質地,埋藏著千言萬語。
澎湖有九十多個島嶼,有些是險礁。童年時,我住在環繞著海洋的島嶼,每天的生活除了在古厝,就是隨大人們到田裡或是到海邊。
海浪湧來退去。
海面泛起的波紋,有如時間的流動。
童年夜裡,很多時候我和曾祖母擠一張眠床,聽她說故事,然後就睡著了。冬日時節,曾祖母床底藏著烏梅酒,她會拿出酒瓶,喝一些才睡,也會讓我喝一、兩口,但又嚷著:「小孩子不能喝酒噢!」
我總是央求她,讓我喝一點點。
烏梅酒香,醇厚的甘甜,身子整個暖了起來。
曾祖母就在酒香裡說起海洋的故事,說起靠海為生的各種傳奇。最難忘的是她談到虎井澄淵,說是虎井海底另有城市。海水清澈時,從岸上看下去,會看到有個城市,人們穿著古裝,穿梭其間。
有時,她可能喝醉了,念唱著如詩的歌謠。我也聽不懂。她吟唱著就睡著了。
東北季風在屋外狂吹,在曾祖母的懷中,好像在一艘故事船裡,無限溫暖。
曾祖母過世時,我們哀傷不已。我追著祖父問:「曾祖母去了哪裡?」他說:「去海裡了。」
大海是另一個家,另一個歸處?
那些日子,童年的我常爬上屋頂,遠遠看著海,似乎海洋在夜裡發光,有船經過,那是曾祖母的故事船?
後來,我經過海洋,總是豎起耳朵聆聽,試著聽聽看,有沒有曾祖母的聲音?彷彿曾祖母在大海的眠床裡喝烏梅酒。大海裡彌漫著甜蜜香氣。
緩緩波動的海,像迷宮一樣。
天光與溫柔的微風環抱著海洋。
舊日時光,美好的往昔。
漣漪微漾的海。
磅礡海濤的海。
遼闊無涯的海。
海浪吟唱不絕。
童年的海洋就這麼隨著我。
平靜的深藍、拍岸的浪濤都在心裡。
童年時,把傳說當童話。長大之後,離開澎湖,那湛藍就住進了我心裡。常常想起祖父說的:「海底有著另一個城。曾祖母搬到海裡去了!」
後來,我曾在台灣各地看海。高雄、恆春、台東、花蓮、台北金山……樹林後面就是海。生命的波折不安,都在那些海風裡得到安撫,好像母親牽著我的手,穿越即將淹來的潮水。好像曾祖母的眠床,安全而美好。
澎湖海洋就這麼在心裡安住。
海洋的味道一路跟著我。
平靜的海灣,島嶼晨光熹微。遙遠而古老的夢。
再後來,我在葡萄牙看海、在非洲好望角看海……心裡的澎湖海洋和世界的大海相見,歷史、記憶,故事船一艘艘行過。
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內心的海洋在歲月裡流轉。大海在心田舞蹈。
挫折如浪拍岸。
不安如永不止息的勁風。
月光照在海上。
風中簌簌響動的是曾祖母吟唱的歌謠。
微風吹拂。
花葉飄落。
我是從海洋來的孩子。
三十多歲時,陸續返回澎湖。好像回到海洋的懷抱,和大海共舞,看見水面映照自己的面龐。
海風拂過遊子心。
往事紛飛。
海洋忽遠忽近。
有船經過,駕船的是曾祖母。
數十年來一直夢見海。
這是夢?
記憶、水波和光影,瓶中信在海中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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