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湖海

名家奏鳴曲-3
〈海洋腳跡〉◎廖鴻基

島群間那片海，水色青混，像是含抱著許多雜質，感覺濃稠膠凝。水面浮著許多水草或漂浮物，還有許多許多如息喘跡痕怎麼也化不開的泡沫。沒有風，沒有浪，薄霧靜靜地伏浮在水面。

是海嗎？或只是湖？時空靜凝在手上的地圖。喔，前面的海稱做「水道」；過去點有個「灣」；再過去點，那水岸拉住視線的盡頭，好像有一棵木麻黃垂著頭站在那褐黃沙灘的轉折處；地圖上稱那裡為「頭」，不是以為的「鼻」或「岬」。相機的快門按或不按都已無關緊要，沒有風，沒有浪，這樣的光，這樣的靜瑟，彷彿這樣不變不動已經在這裡佇候了千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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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裡響起一首曲子：「讓我們的愛，像大海一樣平靜 ……」終於明白，那善變的海、狂暴的海，以外，還存在著如此平靜的海。

很想走兩步靠近，嘗嘗那水，到底鹹或淡？眼前這片靜謐膠凝著的，究竟是湖還是海？數年前攀登南洋一座火山口，登頂時看見錐頂山頭陷落，捧住內裡一窩冒著煙的清藍水域，像是一片煮熱了的袖珍小海；為了判別鹹、淡、湖、海，循著碗緣小徑下到水邊；除了嘗試，也沒有其他方法能夠當下判斷，於是含了幾滴在嘴裡；喔，不鹹不淡，竟然是比醋還烈的酸和苦。多麼熟悉的味道。

是否離大洋太遠，是否靠岸過緊，這島群間的海已兼具了湖性。恐怕半鹹半淡，恐怕還帶著濃郁的腥腐味。黃昏時刻，夕照被霧靄層層濾過，淌下游絲般的樸黃光漫，鳥啼啁噪，不見鳥蹤，恍如夢底遙遠。確實也是，到底如何分別海鳥和水鳥；光、影、聲、色這時都已錯雜混淆，湖或海，如何分辨夢與真實。

搭渡船，換一座更小的島試試。船尾攪拌過於安靜的海，終於換來船頭一襲拂面微風。水手解了船纜後，就近坐在船頭；才離開碼頭，另一座碼頭已出現船前，才解纜不久，又將繫纜；船行悠緩，幾近無聲的航越水道，像是倚在臂彎裡的霧靄，兩座島嶼間的海水已失去了流動的意願。

問水深，水手回答：最深處不過一、二十公尺，兩頭才五、六公尺而已。

啊，我的海一向深邃，海流始終湍急，無風也現浪湧；島緣是浪的絕壁，是大洋的砥柱；道地的鹹，濃菸烈酒似的激情，徹底的陷落；下海的溪水即刻就被沒收同化；島嶼不過是海洋圈養的陸塊；溫柔只能耐心等待，平靜，盡不可求。這裡，陸地擒抱海洋，如浪者的臂彎，休憩的碼頭，這片湖海，源自河口的淡水相濡以沫的稀釋海洋。

飛離小島的剎那，窗口看見退潮，小島寬敞的潮間帶上點點都是採集蟹貝的居民。直到離去的這一刻，才確定這片湖海連著我心底那片海，濃淡不同，但確定都是鹹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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