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報紙消失的時代

名家奏鳴曲-5
〈點滴纏綿〉◎平路

我的習慣吧，總在擬想未來的時代裡，即將消失的事物有哪些？就好像，我喜歡預做剪接，把以下這件事當作手工來做：有時我好像拼貼碎布一樣，預想著……將來到了死亡前的彌留時刻，網膜上一格一格，幻燈片一樣綿延鋪排的畫面會是些什麼？基於這同樣的習慣，即使正在分分秒秒一路往前，已經假設著到了未來一天，自己是透過後視鏡在追懷現在。其實，自從來到香港的第一日就在預想，好似穿過回溯的眼睛，重看這已經成了惘然的世界──啊多年後，自己離開香港之後將眷戀什麼：此地的FCC（外國記者俱樂部）必然是我想念的地方之一。

本身它就是豐富的古蹟，對我，這個場地更存留著可註記的時刻：包括我初到香港的第一場英文演說，包括之後與媒體界在這裡的聚晤，也包括進門的右手甬道，我總喜歡痴痴張望地，牆上古董報紙所標出的特殊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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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一張是1912年4月16日《聖路易郵報》（St Louis Post），頭版標題「鐵達尼號」沉沒：那天的新聞圖片是輪船、冰山，更大篇幅報導旅客中聖路易市民的遇救狀況。住在林得街（LindellStreet）416號的艾倫．依莉沙白就是存活者，將近一百年了，相片上她的淑女形影依然清晰可辨。

牆上另一張是1941年12月6日的頭版。斗大的黑字印著「JapsAttack US」，報紙用「Japs」代表日本，字句中又是蔑視又是激憤，顯見偷襲珍珠港當日的驚惶氣氛。另一張則標示第二次世界大戰終結：那是1945年5月8日出版的《前鋒論壇報》，頭題：「Today is V-E Day, Truman,Churchill, Stalin to Proclaim War’sEnd」。

進入咖啡餐室內，牆壁的鏡框裡也框著報紙，只是時間比較近，多是發生在十年內的大事：其中一幅是1997年香港移交的頭版，另一幅正中是911紐約雙塔正在傾頹的照片。

●報紙油墨的特殊質感，立即讓人如臨現場；然而紙張漫渙的顏色、破損的邊角，卻又令人恍悟到，啊，那屬於時光隧道那一端的事了。

未來看今天，就如今天看過去。將來回想，回想這報紙的時代，也將是陣陣的思古幽情……其實這一年間，FCC裡常遇到的幾位媒體朋友都找新工作。他們任職的英文報紙毫無預警便裁員，或者突然就關燈打烊。

與媒體朋友在一起，不知不覺就聊起資深記者的遠景，怎麼遲鈍的人都感覺到了啊：報紙這傳統媒體正加速衰微。現在是網路時代：網路上嘈雜多士，什麼議題都眾聲喧譁，要不就部落格裡自說字話，要不就群情亢奮吵成一團。哪裡還需要記者做深度報導？還需要媒體老鳥們的經驗分析？就這樣，遠景成了近景，「報紙」將真的──成了歷史。

於是﹐在FCC為朋友送行，參加媒體人士的離職餐敘時，我總會在門口停下腳步，站在那幾幅骨董報紙前，益發地──不忍離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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