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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候車早晨的細微暴行 〈下〉

2014/01/08 06:00

圖◎王樂惟

◎李欣倫 圖◎王樂惟

我們,一起候車的我們觀看著蟲被蜈蚣吃,蜈蚣被人吃,而整個暴食的過程又被你所吞嚥下去――在這裡,我用的是不具名的「你」。在進食與旁觀他人痛苦(有時指的是同一件事),絕不能不加思索地把「我們」這個主體視為理所當然。被你,這個匿名而不專指特定對象的你,搭配著不斷掉落芝麻的燒餅,以及豆漿還是牛奶什麼的,還有豬肉牛肉還是雞肉漢堡的,一起撕開、咬裂、嚼碎,吞食,滑落你食道、腸胃,最終抵達身體深處,植下小小種籽,小小但永不消失的種籽。

戰爭撕、擰。戰爭劈開、掏空。戰爭燒炙。戰爭肢解。戰爭玉石俱焚。

旁觀著蜈蚣踢蹬麻亂的多足時,我不知道,你――不具名且不專指特定對象的你――是否如我一樣,感到害怕甚至暈眩。令我恐懼的不是烹煮蜈蚣這件事,也不是那名靦腆而瘦削的男子生吞蜈蚣這件事,當然更不是蜈蚣本身的凶狠與多足;即便那形貌的確令我渾身起疙瘩,但這些都不足以撼動我身體的最核心。真正啃嚙我的是:即便最凶狠、堅硬、猛悍的生命面對死亡威脅的剎那,也無可避免地露出了脆弱內裡。當牠貪婪地大啖蟲子時;如同動物頻道裡的獵豹追捕並撕裂羚羊的體腔時,並不知道自己處於隨時被逮、被殺的關口,被後頭不知名的什麼所悄悄逼視著、環伺著,然後在完全無法預料的情況下被撕,被擰,被劈開,被掏空,被肢解。

死亡不會如星夜那般迎頭照上,浪漫而神祕,甚至香氣充滿,大霧迷濛,不可能這般唯美,對大多數的他們,牠們,以及我們――是的,我們,無論你是否和我一起候車,我們有類似的感知覺受,我們怕痛,我們畏死――在死亡趨近時分,大概也只能拚命地揮動四肢,直到耗盡力氣為止,只能掙扎,或是哭喊,或是奮力地役使剩餘而殘薄的意識,直到意識被燒灼殆盡。

像湯鍋裡的蜈蚣。

桑塔格提到了19世紀西班牙畫家哥雅(Francisco Goya)《戰爭的災難》,此書描繪了1808年拿破崙軍隊進入西班牙弭平叛亂的災難,除了許多震懾可怖的戰禍圖片外,還加上了富情感的文字說明。

「你能忍心瞧下去嗎?」這聲音――也許是藝術家本身的吧――不斷糾纏著觀者。一則說明宣稱:不敢正視!另一則說:這是惡行。又另一則反駁道:這更壞。另一則在呼號:這才是最醜惡的!有一則驚歎:野蠻生番!另一則感歎:是發瘋了嗎?一則道:情何以堪!還有一則問:為何如此?

於是,總是,發生在安靜的夜,我從沉滯的夢境轉醒,彷彿游魚硬生生地從深海被打撈起來,翻鰭拍尾,身體的側面猶然泛盪著隱隱的痛,感覺大約是凌晨4點,想及此時此刻,有許多尚未長全、身毛剝落、病的殘的動物成籠成群地被裝箱、驅趕上車,朝向沒有光的所在,被殺,被撕、擰、劈開、掏空、燒炙,我輾轉難眠,流下眼淚。我知道即便沒有報導、沒有照片證明――相較於人類相殘,人類虐殺動物一點都不值得報導是嗎――在我們熟睡的夜,在天際日光透現之前,這裡與那裡開始殺戮,處處沾染黏膜與血,體漿與骨,刺鼻的氣味,憂傷的氣味,憤怒的氣味,殘殺的氣味。這些無處不在的撕、擰、劈開、掏空、燒炙、玉石俱焚,這些無所不在的吃與被吃,這些無處不在的暴行,不是戰爭會是什麼,不是戰爭會是什麼。

「我們的不足之處是想像力或情感上的無法投入,我們無法於心智上掌握這現實。」桑塔格說。桑塔格用的是「我們」,噢親愛的,是「我們」。

於是,我們以為那不過是個晴朗乾燥的早晨,不過是個等車等得無聊不耐煩的早晨,不過是個再也記不起任何細節的淡漠清晨,像寫在水流上的漣漪。我們瞪著電視,任由殺戮、攻擊、吃與被吃的畫面像哺乳或灌溉那樣涓涓流浸視網膜,漫入意識,滲入身體,入血,入骨,像戰爭現場那般於身體深層堆積腐而燦而腥的養分:屍骸疊著屍骸,死亡覆著死亡,血水流過血水,苦難羅織苦難,腐而燦而腥。於是我們邊看著吃與被吃,以蒐奇的眼光嚼食細微暴行,搭配著溫熱的香雞堡,毫無知覺地將發生於凌晨或昨夜的腐而燦而腥,吞下去,成為你,成為不具名的你。

主持人對著鏡頭誇張挑眉:哇。嗚。

車來了,我闔起書本。

燦亮陽光慷慨地漫進候車室,將你,將我,將我們全都包裹在其中。那暖而燥而幾乎要逗人發癢的光束無私地將我們;一起候車的我們封裝起來,在我們冰冷的軀體外鍍上了一層嶄新的皮膚。我們,在陽光一視同仁的慈悲下,我們,成為一個集合名詞,成為同一座身體。

當我起身,旁邊正在讀報的男人迅即瞥了我一眼。正確地說,他先是將我的書的封面掃視一番,而後快速地瞥了我一眼,眼神中有一閃而逝的東西,說不出是驚愕還是憤怒還是畏懼的東西;應該說那是遠在驚愕、憤怒、畏懼外的東西,模糊而曖昧,匿名卻普世。

很快地,他若無其事將自己的臉再度埋進油墨與血腥交織的報紙中。

《旁觀他人之痛苦》的封面:一名頸項被繩索還是什麼懸吊在樹枝上的受刑者,頭沉沉下垂。旁邊一名軍官還是什麼人倚在一旁,以手撐頭,好整以暇甚至是舒泰地、貪婪地觀賞他人的受刑。

這幅圖來自哥雅之手。

不敢正視。

這是惡行。

這才是最醜惡的。

野蠻生番。

是發瘋了嗎?

情何以堪。

為何如此。

為何如此。

一上車入座,我立刻拉上窗簾,將耀目的陽光擋在外頭,閉上眼。

在暗黑的虛空之中,在心智失去防備的時刻,一隻又一隻多足節的蜈蚣悄悄爬了出來。

一隻又一隻悍狠又柔弱的蜈蚣,從無盡的黑暗中,爬上我冰涼的皮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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