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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蚵仔麵線 - 上
圖◎吳孟芸
◎鄭清文 圖◎吳孟芸
石世文因腸阻塞,去醫院急診,醫生叫他去照X光,護士替他灌腸,給他吊點滴,因為病人多,暫留區已沒有空位,一個歐巴桑把他連床推到走道,放在靠牆的位置。走道上,有微微的冷風吹過來。他轉頭一看,他的前面,腳的方向,已有另外一床,病人用被蒙著頭部,另外一個人,從走道的遠處向這邊走走停停,眼睛一直盯著牆壁。牆壁是帶有薄薄乳黃的白色。
「高老師,你怎麼在這裡?」
石世文正在打點滴,抬頭看了一下。
「呃,是石老師。這是我兒子。」
高維南指著走道的另外那一床。
「是永泰嗎?他怎麼了?」
石世文記得他的名字。
「高三了,快聯考了,還天天打球,打幾個鐘頭,滿身流汗,而後猛灌冰水,灌到胃發炎。現在的小孩,就是不聽話。」
「呃,真的?」
「是真的。不像你們家小孩,多聽話,都大學生了?」
「老大,大學畢業了。」
「永泰,不要裝睡,沒有叫石老師?叫石阿伯好了。」
「病人都很累,讓他睡覺吧。」
孩子沒有動,依然棉被蒙著頭部,只露出頭髮。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這真是名言,人的一輩子,什麼時候都會碰到情況。石老師,你說對不對?」
「聽說高老師教數學以外,還自己讀了不少古籍。」
「有人看不起古籍,那些都是人類的智慧,都是寶呀。」
「真的,不過,有很多道理,很深,實在不容易了解。」
「石老師,這樣好了。你年紀大我幾歲,我叫你世文兄,你叫我維南。可以嗎?」
這件事,高維南以前就提過,不過,已好久沒有見面了。
「好,好。」
「我教數學,數學愈深入,才發現,在古籍裡有很多和教學有關的高深道理。數學不但深,而且美。」
「嗯。」
「數學是一種技巧,這是一般人認識的,它也是無窮無盡的道理。」
石世文曾經聽他說過。
「E=mc²,這個算式看來很簡單,它卻蘊藏著宇宙的祕密。其實宇宙大道理都藏在數學裡面。像『波旺卡列的推測』,意圖要用算式去解明宇宙的形狀,為了證明這個算式,八、九十年來不知毀了多少大數學家的一生。在中國像伏羲的八卦,其實也是很精深的數學,是二分法,陰和陽,可以把它想成零和一,它的變化是無窮的。你知道,八字的變化有幾種?」
「我沒有算過。」
「一個甲子等於六十,八字是甲子四次方的組合,也就是接近一千三百萬種的變化。」
「呃,有那麼多?」
「有呀。世事萬端,變化無窮。還有你們畫畫,也會應用到數學的原理吧?」
「我們沒有直接用,不過我們多少也了解,像達文西的永恆的曲線,像黃金比例。可能還有很多……像對稱,像平衡,我沒有深入研究。」
「世文兄,你很不錯,一般藝術家,都認為藝術和數學無關。了解數學,尤其是數學中所含的一些奧祕,一定會增加藝術的深度。」
高維南說完,又順著走道走開。
數學和繪畫的關係,石世文知道的並不多。他知道黃金比例,他知道遠近法,還有米羅維納斯的身材比例,那是女人美的一種重要數碼。不,這不完全是數學的問題。
以前,他畫畫的時候,曾經想到一個問題,畫的重點在哪裡?他忽然想到三角的五心中有一個重心,畫的重心在哪裡?一張紙不管什麼形狀,它必定有重心。他又想到,畫有重心,不一定是三角形那種重心,對稱不是重點,和諧才是。只要心中有一個重心。
「呀,石老師,你怎麼也在這裡。」
是阿秀,帶著一個女孩。
「腸阻塞。」
「腸阻塞,嚴重嗎?」
「開始很痛,現在已好多了,可能打完點滴,就可以出院。」
「里美沒有來?」
「她不知道,我一個人來。以前發生過也是一個人來。」
「怎麼可以這樣?」
「她事情多,時間又這麼晚了。她明天還要上班。」
「你沒有告訴她?」
「沒有。」
「怎麼可以?」
這時,高維南正順著走道走回來。
「你在做什麼?」
「走走。」
「叫爸爸。」
「爸爸。」
「永珍先去看哥哥。」
「哥哥。」
女兒走過去,半蹲,伸手拉兒子的手。
高永泰伸頭出來,對妹妹笑笑。
「他怎麼了?」
「胃痛。」
「現在怎麼了?」
阿秀直看著高維南。
「好很多了。」
「永珍,妳帶爸爸出去講講話。」
永珍遲疑了一下。
「去吧,你們已好久沒有見面了。」
高永珍牽了高維南的手,往暫留區那邊走出去。
父女出去之後,阿秀就到兒子床邊,拉了他的手,摸摸他的前額。
「還很痛嗎?」
「有一點。」
「哪裡?」
「這裡。」
高永泰把被子掀開,撩起衣服,指著肚皮。
「會痛嗎?」
阿秀用手輕壓兒子的肚子。
「不會。」
「會想吐?」
阿秀捧住他的兩頰。
「現在沒有了。」
「你瘦了。」
「沒有呀。只是沒有肥。」
高永泰微笑著。
「還打球嗎?」
「要打一點球,才念書。」
「打球會影響功課喔。」
「不會。不打球,就沒有精神。」
「確定?」
「確定。」
「有沒有吃東西?」
「醫生說現在還不能吃。」
「什麼時候可以吃?」
「明天上午看診之後,再看看。」
「現在呢?」
高永泰沒有說話,手指著點滴瓶。
「要再打幾瓶?」
「我也不知道。」
石世文和阿秀認識,已二十多年了。阿秀在小公園旁邊的小巷口開一個小店,賣蚵仔麵線。石世文是因為吃蚵仔麵線和她認識的。那個店,本來是她父親開的,她有空就去幫忙,有一次父親跌倒,骨頭裂縫,本來想暫時休息,她說她可以做。
她學著父親,先把大腸和蚵仔煮好,把大腸放在小罐裡,另外一個小罐放蚵仔,她從大鍋裡,先勺好麵線,放在碗裡,把大腸夾起來剪幾塊下去,再用小湯匙加幾顆蚵仔。大腸的量,每一碗差不多,蚵仔就不同,一般五顆,她很準,湯匙一勺就是五顆,有時蚵仔較小,她就再加一、兩顆補上。石世文,開始也是五顆,吃熟了,每次都勺兩小湯匙,大概有十顆。
石世文記得,小時候,在舊鎮媽祖宮對面的市場,一側有好幾家小吃店。阿心麵店是很有名的,更有名的是一句話:「阿心賣麵,看人灑油。」那時多用豬油,炸油蔥,把它澆在麵上面,實在太香了。不過,阿心看到熟人,就多加一點油蔥,所以才有那一句話。
石世文不知道阿秀為什麼多給他蚵仔,可能是常客。那時,他已結婚,也常常和林里美一起去吃。
高維南和阿秀認識也是因為常去吃蚵仔麵線。他也是兩湯匙的。
有一次,石世文發現高維南在店裡幫忙。他把上衣脫掉,掛上圍巾,主要是由阿香勺好麵線,由他端給客人。
高維南教數學,喜歡考人。聽說,他考過阿秀兩個題目,阿秀因為幫父親看店,只讀到初中,高維南考她的兩個題目,她都解答了。
「一加到一百,總共多少?」
「五千五十。」
「妳怎麼算的?」
「在學校,老師有教過。」
「初中?」
「不,小學。」
「有一面牆,有一個人,有一顆球,那個人要先碰到牆,再去拿球,怎麼走是最短距離?」
「把牆看做一面鏡子,在鏡子那邊有一顆球,人往鏡子裡面的球,直線走,碰到牆,就折回來取球。」
「妳是怎麼想的?」
「很簡單,我們女人,天天照鏡子,自然會想到。」
「呃,妳真天才。」
「你要記得折回來,不要撞牆。不過,會撞牆,也是一種天才。」
「石老師,你是教生物的,好的種子很重要吧。」
「我想是吧。你要養什麼?」
「養女人呀。」
「哈哈,養女人無簡單喔。」
「阿貓阿狗不會照顧自己,有些女人很會呀。」
「世文,阿秀要和高老師結婚了。」
林里美去買蚵仔麵線回來。
「我想,這是一定的結果。」
「她問過我意見,好像有點不放心。」
「妳是說阿秀,為什麼?」
「她說高老師很怪。」
「學者、科學家,都有些怪。」
「還有藝術家。」
林里美低下頭,笑著。
「我還不能算是藝術家吧。」
他們結婚之後,高維南和以前一樣,只要有空,就會去幫忙。依然是阿秀勺麵線,高維南端給客人。阿秀懷孕了,他們繼續做,小孩出生了,要做月子了。要暫停營業嗎?高維南想了一個辦法,暫時只賣黃昏時分,由他主持,另外請了一個工讀生來幫忙。
「每一個客人要一樣,每一碗也要一樣,五顆蚵仔。」
高維南說,不過,他沒有阿秀那麼準,有時還要看著湯匙算一算,把多的放下,不夠的多勺一次。
他說,一加一只有一種結果,有人會證明一等於二,那是因為用零去除的結果。學過數學的人都知道,用零去除任何數字都是沒有意義的。
他們的生活看來很平順,也可以說是很和諧,高維南繼續教書,阿秀繼續賣蚵仔麵線,還繼續生小孩。不到兩年,生了兩個。石世文去吃蚵仔麵線,阿秀還是勺給他兩湯匙,這是違反高維南的新原則的。
「我認識石老師比你早,我不想改。我知道一不等於二,我也知道一加一是等於二。」
除了石世文以外,她另外幾位老主顧,照舊兩湯匙蚵仔。
「妳,也要聽聽我的話,不要一直說妳的話。」
「我什麼時候沒有聽。我什麼時候一直說我的話。」
「女人最大的問題就是話多。要知道,剛毅、木訥、近仁。」
「不要一直跟我說大道理。」
大概在兩年前,阿秀的蚵仔麵線停賣了一個多月,是因為她的父親過世。石世文和林里美有去參加告別式。
「我們離婚了。」
在阿秀的父親過世百日後,石世文去吃蚵仔麵線,阿秀告訴他。
「為什麼?」
「我父親病危,高的拒絕去醫院看他。」
「為什麼?」
「你看。」
阿秀拿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
壬寅壬午連庚午
甲寅乙卯己卯逢
聖人傳下此六日
為人探病替人亡
「那一天,他不去,父親就在醫院裡斷氣了。」
「我沒有想到會那麼快。」
他辯解。
「你以為你去了,死的不是阿爸,而是你?你相信?」
「這是聖人的話呀。」
「哪一個聖人?」
「聖人就是聖人。」(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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