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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堤岸情人

2014/06/03 06:00

胡志明市天后宮,是越南現存最老的一座廟宇。圖為天棚懸滿環香。

文.攝影◎鍾文音

堤岸一角,莒哈絲書影。

這裡被稱為堤岸,胡志明市第五區,離市中心搭計程車約莫三十分鐘。西貢河綿延至此,貨物通暢,大批發市集喧擾,生意通四海。

胡志明市第五區,堤岸一景。

我在某個街區的店家門外竟讀到明末才子唐伯虎的對聯:「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行經者無人駐足,不知有多少人能讀懂字詞的意思?

堤岸華人區,漢文招牌字林立,不會說華文的華人在此的祖先遺痕具體展現在「天后宮」,清代的媽祖,守護著渡海華人的宗教心靈,但牆上的字體許多當地人已經無法讀寫了。

異鄉久來已成故鄉。

中法情人的故事也成了一張高掛牆上的發黃老照片了。

堤岸的暗夜

他們來到了西貢的華人區,雜處的鬧區,稱為堤岸的華人區。

男人的父親富有,在堤岸街區有一排的藍房子。

「這一天,是星期四,事情來得未免太快。以後,他天天都到學校來找她,送她回宿舍。後來,有一次,星期四下午,他到宿舍裡來了。他帶她坐上了車走了。」

男人帶她來到了距離西貢兩公里的中國人駐足區,男人在這裡有一間房子。房子就坐落在街上,走動的小販如河水滑過,四處是白晝與陰影交織的移晃感,扯開喉嚨說話的華人,叫賣的聲音炸開在街的兩岸。

她隨男人走進房間,從刺目的亮晝大街乍然走進房間,四周很暗。木製的窗上掛著百葉窗,窗緊閉著。她木然地看著黑暗裡的一切,還有即使隔著黑暗都能感受到十分緊張的男人。她其實也有點緊張,從學校的休息時間偷偷跟男人跑出來,她有點害怕被母親知道的話應該會被打個半死吧。

黑暗中兩人靜默,誰也沒說話。她沒有想逃,也沒有想要主動做什麼。他開始說話,說的卻是呢喃的他愛她,瘋了似地愛她。她沒回應,他冒汗地說了又說之後,突然安靜下來。

「我寧可你不要愛我,即使是愛我,我也希望你像和那些女人習慣做的那樣地對待我。」她說。男人聽了詫異,他問她願意這樣?她說是的就在這裡。

男人聽了露出痛苦的表情,光憑這句話,他就知道她不會愛他的,她只是聽憑身體的召喚而已。她說她還不知道,不知道什麼是愛。

後來,黑暗中,男人對待她一如他對待其他的女人一般,如願她的要求。

男人的身體瘦削,肌膚柔軟,沒有鬍鬚,沒有陽剛之氣。她不看他,只是觸摸著。男人陷在奇異的感受裡,一面哭泣,一面完成了初體驗。她感受到起先的痛苦,之後卻有一種沉迷之感。接著有一種被抓緊的快感。潮起的湄公河,一次又一次,推向她的浪潮激狂,最後回返平靜的港灣。

女孩也瘦削,自此將不再為自己的發育不良而苦。堤岸情人喜歡她的身體,如少女的弱不禁風,像是承受不住炎熱氣候所致的樣子。他們有共通的瘦削特質,陽光烘焙,雨水洗禮,食物打底,他們長成熱帶乾瘦樣貌。

但眼前這個女孩的身體,給了堤岸情人從未有過的體驗。這具提早熟化的少女身體伸展向無限的逸樂,提供一趟又一趟的神祕快感旅程。

女孩像是堤岸情人的情人與女兒的混合體。在強烈不安與欲望驅使中,絕望地關在兩人的天地,跌入淚水卻又喜悅的奇異歡愉。

「城市的聲音近在咫尺,是這樣地近,在百葉窗木條上的摩擦聲都清晰可聞,聲音聽起來彷彿是從他們的愛欲之房所穿行而過似的。」她在無止盡流動的聲音裡,愛撫著陌生的身體,從今而後不會再有的這句陌生男體。聲音如大海的浪聲,來了又去了,急急地退去,又一波波地被捲回,復而再返。她要求男人再來一次,再來再來,和她再來,如海浪一般。「他那樣做了,他在血的滑潤下那樣做了。」

欲死欲生,一個白晝的時刻,把她推向有如茫茫夜色的深淵。

打開身體的禁區,她甩開母親,迎向自己的命運。

之後又是一個新的開始。

白日做愛,使她感到一種奇異的悲傷感。男人察覺到了,因為白晝的「非日常」奇異時刻,導致了他們相較於大眾時間的脫軌感。

房間黑暗裡的呻吟,和房間外的街上喧鬧嘈雜聲音,對撞出奇異的歷史時刻,再也無法抹滅的的記憶封印。

一座尋歡作樂的悲傷之城,兩具交疊在堤岸華人區的身體,在一切轉速都停止後,不再有天旋地轉之感時,他們起身。黑夜已經來臨了,熱帶地區的黑夜像是一隻從昏睡中醒轉的動物,一切的刺目的白晝熱帶氣焰都消失在黑幕之後,從西貢河吹拂而來的飲食欲望,將動物們推向一日的高潮。

黑夜開始了。

從疲憊中醒轉時,她看見男人已經坐在床旁抽著菸,帶著苦楚的微笑看著她。他已經放好了洗澡水,他抱起她,為她沖涼,洗浴。她有點日夜不分了,有點現實與夢幻不分了。

她為何在這裡?房間外有著奇異的異邦語言。

之後他們穿上衣服走出堤岸大街上的房間,夜晚的水氣與涼意使她清醒過來,那一刻,她的臉上有著疲憊神色,她知道就在這一刻,她就老了。

中國情人的拼圖

寫作者沿著現實的版圖前進,一路得不斷埋藏許多虛構的線索,好讓讀者知悉書寫的這一切,但卻又不會對號入座。

當年莒哈絲母親在柬埔寨雲壤買了一塊地,稻米在發穗時,太平洋的海水卻淹沒了稻田,使得她的母親一無所有。但時間算起來,當年莒哈絲不過十歲,不可能在當時遇見中國情人,但小說是基於現實的虛構想像,或就是有真實的情人,但未必發生在那個時間點。何況作家出版第一本書,通常都會遮遮掩掩,所以情人的出現只是說明了確有其人。(我自己寫作時也常如此,相同的人物可能出現在不同的背景與時間裡,端看當時寫作的想法與鋪呈,還有能夠面對的部分。)

到了《情人》一書,情人才成了全書要角,細節與氛圍渲染紙上。

中國情人的父親是一位有錢的銀行家,祖籍東北撫順。堤岸華人區的一排藍房子都是他們家的。他被父親送去巴黎留學,講得一口流利但有口音的法語,因為父親催婚而回到了西貢。

中國情人的父親永遠不會答應他們的婚事,這反而讓莒哈絲與她的母親放下了心。

這注定是一場停住的愛情時間,不會有結果的愛情。走不下去愛情的時間,停頓在十八歲前。

告別東方的時刻來了,他們見了最後一次。

告別後,情人走了,她回到住宿學校等待畢業。西貢的街上,走了無數回的大街,夜晚時分,依然到處簇擁著一團團人,深藍的天空掛著明月,她抬頭望著,心裡感到空蕩的可怕。

女孩帶著某種朦朧的情愫,她一度回到這間沒有情人的房間,黑暗的房間,愛欲已然褪色,臨行前她一一目視著房間,她靜默闇啞地看著房間的物件,厚厚的百葉窗將他們隔絕在華語世界之外,百葉窗內流動著被切割成線條的陰影,再也沒有呻吟與眼淚的床枕,再無肉體需要被洗淨的浴盆……窗台上枯萎的盆栽,她舀起水,往枯萎的植物淋下。這一刻,突然悲傷湧上來,她哭泣起來。

女孩即將告別這塊土地,炎熱的土地,夏日如愛情的幻覺,總是失真。東方成了貨真價實的思念,塵封的記憶,再也難以觸及的童真,激情與哀傷交織的房間,最後的凝視,她不用牢牢記住,因為記憶早已如繭地包裹著她,自此她的記憶都離不開這塊出生之地。

記憶裡永遠躲藏著堤岸那個有著百葉窗的房間,一具蒼白的戀人身體,一張快速老去的少女之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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