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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不想飛
名家奏鳴曲
〈海洋腳跡〉◎廖鴻基
這段日子，破曉直到黃昏，陽光不允許他跟海洋之間飛過任何一片雲絮；薄紗如煙的也都不行；他說：「我要用我所有的眼睛，所有的時間，看著我的海，溫熱我的海。」偶爾天邊或山嶺攬聚了一小片雲朵，也像嚇著了躲在角落裡的小貓，即使催動他的風頻頻颳著，他動都不敢動一下。
恐怕被曬傷了，飛魚珍惜他薄如蟬翼的翅膀，就是被鬼頭刀追得急了，他寧願往深處竄逃也不輕易飛出海面。
多麼專情，多麼威權；他要他的胸懷底下，沒有飛翔的欲望、沒有一片陰影。完全淨空。
手機響了，女子看了一眼螢幕上顯示的號碼，立刻就按了關機。一旁的男人大聲斥問：「誰？」女子不過才聳了聳肩；男人一把搶過來，開機查帳。
飛翔是夢，或說，夢裡才能飛翔。
聽說每個人都曾經夢見飛翔：逃逸或寄託；不曉得為什麼，從來不曾問過任何一個人：「怎麼飛？」我的意思是，什麼都沉重的季節，如何起飛。
不停地揮動胳臂，像搖著搧風的翅膀。
那臂膀上長著羽毛嗎？那腳呢，飛的時候，腳是安靜地擺著，還是做了什麼動作配合？鳥和魚都長著尾羽或尾鰭；空中是為了平衡，水裡則是推進；人呢？飛翔是為了平衡，還是推進？好了，無論如何終於飛進夢裡，但是，怎麼回來、怎麼降落？傻瓜，夢裡哪記得這麼多細節，在意的話根本飛不起來；夢醒了，自然就掉回來嘍。有位朋友飛得比較真實，他說：我的飛大都是狗爬式；手划腳踢；有時候換成蛙式或自由式。他在水裡飛、在空中游，鳥和魚綜合起來的心思。感覺自由嗎？不，他說：自由的感覺是短暫的，大多是墜落的恐懼。另一位當兵時跳過傘的，他說：我的飛翔需要工具，一件毯子，或一塊布巾，抓著角落脹滿了風才能飛起來。他的夢是帆，風才能讓他出航。問他：喜歡這樣的飛翔嗎？不，他回答：手很痠。還有一位飛得很特別，他說：每年，北風起，才夢見飛翔：不曉得是潛意識還是記憶；迎風盤旋，愈飛愈高，然後有別離的傷感。一隻過境的候鳥。
這不是飛翔的季節，無論是鳥、是魚或是船，所有的夢這時都躲在密閉空間裡吹冷氣，外出的話也盡量閃避在騎樓底下；這季節的漁船白晝不出港，甲板上的漁具都蓋了張大毯子防曬，船板曬得枯枯白白；落幕後的景象；只是船腹下仍長滿青苔。傍晚，港邊才見到漁人走動，見了面的問候語都是：「真熱。」這季節只有海風和蟬聲透明、輕快，其他到處黏黏膩膩，再怎麼高溫濃烈的愛情都被比下去了，有顏色的夢只能悄悄地在海面下進行。別飛了吧，剪掉胳臂上的羽毛，別再凝望天空，當海風願意攜著雲朵飛翔的季節，夢才能脫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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