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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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斷層

2014/09/22 06:00

圖◎川貝母

◎王定國 圖◎川貝母

在這荒丘野嶺,若有人前來祭墳,車子會在一陣急喘中掩入林蔭,時而冒出陡彎的坡間,然後泊在下面的三角公園,沿著唯一的狹道徒步上山。

或是鷹隼的叫聲有異,青年也聽得出來,他從高丘往下眺望,果然看見又一個邊走邊擦汗的身影。來者若是他的雇主,他便跳下去揮手,把那失焦的視線安頓在這片荒塚中,然後帶著對方踏上錯雜相連的墳路,很快就能來到獻祭的墳前。

「你看,只要草皮綿密起來,雜草就沒有放肆的空間了。」

說完,他點閱自己的成績告訴對方:墳頭的水道通暢,焚紙爐沒有殘餘去年的香灰,碑文的字跡也經他不斷擦拭後彷彿甦醒過來,小小的庭地在滿山亂墳間呈現著罕見的莊嚴。

這樣,以年計價的收費也便宜得驚人。富豪大塚一萬五,寒涼小丘僅算八千,只要清明前後預繳,隔年上墳就可以驗收。且若主人平日要來祭花,哪怕是天天上墳,也保證看得到綠草如茵,若發現衰草不興,或者芒草如林,他一概負責謝罪還錢。

聽得心動者不少,暗自替他算計,如果一年看二十個墳,也夠用了。

「十門左右,先生。」他欠身說:「死了就不值錢了。在世的通常都是清明節才帶著一把鐮刀來,看到東西就亂揮亂砍,雜草垃圾全部丟在別人的墳頭上,上完香緊接著燒紙錢,拜品收一收就趕快溜掉了。」

也有人這麼回答,「不過,活著的人也很苦啊。」

「所以我還要兼差,先生如果家裡的庭院缺人維護,也可以找我,噴藥施肥全包,剪枝造形我都沒有問題。」

「庭院喔,坦白說我連多養一隻狗都有困難。」

「沒關係,難說你不會成為大老闆。你看我的腳,大地震把我壓斷了還站在這裡,我比父母親和我哥哥幸運多了,」他遞出縐灰的名片說:「有機會的話請多幫忙介紹,我會特別優待……」

對方納悶著問:「你怎麼只寫電話,連名字都沒有?」

「叫我小李就可以,我不會拿了錢就跑,只是暫時還不需要名字。」

若是閒聊的人還沒走,青年也不想耽擱,他把工具綁上機車後架,繞到墓區外圍的岔路,對準了車頭便往下俯衝,很快就穿過他家前面的一江橋。

橋邊沿線都是車籠埔斷層帶的夢魘區,他就住在齲齒般的殘缺巷弄裡。

這時兩個侄子放學回來了,已經把他們的媽媽扶起來坐在床緣。

時間總是被他拿捏得非常準確。他開始洗菜備料,半個小時後就能完成簡單的晚餐,然後他去把嫂嫂抱上輪椅,她那因為半癱而羞愧無言的歉意,剛好也在這個瞬間來到他的眼前。

1999年深夜,沉睡的地牛翻身時毫無預警,先是埋藏深土下方的石塊相互撞擊,他因而聽見了山間傳來哭泣般的空鳴,緊接著岩塊從山巔崩落,地上的水泥梁柱應聲腰斬,房子最後才跟著倒下,像一群被處決的戰犯失血殆盡後,下意識裡找不到自己的膝蓋才跪倒下來。

他醒來後成為家中唯一的生還者,新婚妻子不算,她在那場集體舉行的鄉葬之後,攔了一部順路的工兵車逃回娘家了。

他在物資分配站拿了兩瓶水,一瓶沿路喝到大橋後方的冬瓜山,一瓶放在他父母和哥哥的墳前。幫人看墳也是那時候才開始,因為不必過度用到腳,蠻力只用在劈草的鐮刀,兩個月後他發現自己還有餘力,才把哥哥的遺孀和兩個幼兒接濟過來。

妻子回來看過他,除了離婚協議書,帶來了兩隻土雞和她父親剛收成的稻米。她一直看著他的斷腿發呆,好似期待他的褲管已經長肉回來。但他還是對她充滿感激,因為沒有太快生出小孩,否則那天晚上也跟著安息了。

看墳是他唯一的收入。除草後的空檔裡,他就會徘徊在冬瓜山巒的兩邊,一邊看去是台中大都會的高樓遠景,回頭另一邊則是自己所居的太平鄉界,他就站在斷層帶的邊緣,這道彷如噩夢的鴻溝一路往東蔓延,戮穿了東勢、霧峰、草屯、集集這些鄉鎮而留下了慘痛的傷痕。

鄰人都誇他善良,沒有跟著妻子逃離,反而留下來照顧殘破的家鄉。

他不想聽到那樣的讚美,因為自己最清楚,其實心裡無時無刻都想離開。他沒有讀過什麼書,卻自認擁有生意頭腦,也一直希望賺到很多錢,有了錢就能自由自在,人不就是為了享有那種自由才勤奮工作的嗎?

如果看墓又能兼做生意,那應該就是這輩子最好的出路了。

他想到的念頭就是從山巒往西看去的那座城區,還專程勘查過一次,那地方空氣舒爽,人行道像森林小徑,每棵樹都穿著矮仙丹叢繞的圍裙,四處彌漫著多重花香,連天上的雲彩都像電影裡的經典畫面那樣驚豔動人。

他向朋友借來一部小貨車,上面擺滿了田間批來的迷你盆栽,櫸木、槭樹和針柏之類的樣樣都有。生意就這樣開始了,這種綠色玩物儘管有人嫌貴,也有人抱怨養不久,但只要繞進台中七期所謂的新市政中心,那些豪宅人家出手都不講價,有的只派個女傭出來挑貨,像買幾顆水果那樣隨意自然。

小貨車雖然停在隱蔽的街角,路過的警察還是猛開了幾次罰單。

「你要擺在總統府都隨你,就是不能出現在這種地方。」

他只好隨時坐在駕駛座上,把車頂帆布掀到底,盆栽鋪在後面的板架上,保持著引擎不熄火,盡量放慢速度,像走又像留戀,慢慢穿梭在禁城般的街巷裡。

這時他才相信,那些帝王般的宅邸不是只有電視上才能仰望,竟然一幢幢如夢如幻地出現在他眼前。像煙火沖天的高樓巨廈就不用說了,光是巷弄裡那些別墅就像人家說的高潮迭起,有的院子進去之後還有院子,有的斜屋頂後面還有斜屋頂,有的門面樓牆全都是黑玻璃,像陰森森的一群黑眼睛,有時糊糊地映出他的小貨車緩緩經過的投影。

有錢真好。他覺得自己穿梭在天堂和地獄之間的兩個世界裡,忙完了墓區的草皮,剩下來的便是他到天堂叫賣盆栽的時間。尤其到處泥濘的雨天寸步難行,他更提早開來了小貨車,穿著剛洗過而且燙得直挺挺的白襯衫,隨時瞄著後照鏡檢查自己的髮型,通常這時候他就會覺得──如同警察說的,這種地方,好像自己也能乾乾淨淨地走進來了。

天際轉陰的午後,雨下不來,四周有一種喑啞的空靜感,老鷹都飛走了,氣氛不尋常地詭異。他把耳朵貼在墳草上,正搜尋著地牛是否翻身的疑訊,突然一部高輪的休旅車從狹道硬闖上來,像一陣亂流攪動了死靜的風,旁邊的竹林跟著騷動起來。

休旅車停在一棵果樹下,兩個女人下來。年輕的拿著皮包,老的戴著太陽眼鏡,她一身銀亮的洋裝在轉身間頻頻射出了閃光。

青年繼續除草,他用的是手動的大草剪,沒有油耗的壓力,剪兩下,要停就停。然而這時真想停下來呢。他偏著頭看去,多希望每個雇主都是這種貴婦,祭的一定都是大墳,花錢也不小氣,像買幾個迷你盆栽那樣隨意自然。

她們挑著好走的穿道上去,出現在另一邊的高丘時,他的視線就被一排雜木擋住了。他拾起大草剪,忖著日頭西移的時間,忽然聽見遠遠的女聲朝他喊過來。

「就是叫你啦。」那個拿皮包的說。

他從丘上橫越過去,拿皮包的望著天空說:「東邊是在哪裡?」

他指著後面一團團凌亂的遠山。

「夫人,那就對了,」她對著貴婦的背影說:「墓碑是東南向。」

「嗯,算命的真準,說他現在很孤單。難怪呀,沒有人幫他掃墓了。」

青年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站在一個超大的墳圍裡。這裡曾經是他經常路過踩踏之處,乍看只是爬藤蔓草一片荒蕪,沒想到下面躺著一個貴婦正在說的人。

他趕緊跳出雜荒掩沒的磚欄,這時貴婦卻把他叫住了。他感到非常不安,那副墨鏡看不進去,只知道自己的狼狽一直被她盯著,她這種墨鏡臉如果沒有露出表情,看起來實在冷漠得嚇人。幸好她說話了,指著坡下的墳頭說:「那些看起來比較像樣的,都是你整理的嗎?」

他趕緊用力打直了彆扭的左腿,內心充滿了感激。

「明天開始,你就替我看這個墳,把它弄好看一點。」

她招手叫他過去站在身邊,指著山下亮晃晃的城區說:「你告訴我,台中現在最貴的房子是在哪裡?」

他伸手一指,覺得還不夠真誠,試著想要傾身向前,哪怕下面是垂降的斷崖。然後為了表達由衷的感謝,他的指尖用力在空中緊緊按住了,就像那年捺下離婚印章時那樣地不忍離開。

「嗯,沒錯,我就住在那裡,白天很漂亮,晚上卻跟這裡差不多。你知道嗎,我每天對著玻璃看著外面的街景,就像一個老人那樣,雖然沒有買過你的盆栽,起碼認得你這張臉,這樣你就知道我是怎麼過日子了。」

他帶著她們走下墳丘的時候,平日擅長的語句全都塞在嘴裡,只覺得世界真小啊,真想回頭再仔細瞧瞧她身上的貴氣,然而這時她的聲音已經追下來了,「你把這些雜草全部清理乾淨後,記得把碑文抄下來告訴我,到底是哪個妖精偷偷把他埋在這種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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