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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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月見花.上

2006/07/25 06:00

◎施叔青 圖◎龔萬輝

1

天濛濛亮,哈鹿克.巴彥腰間插上單刃鋒利的獵刀,背上準備多時的弓箭、捕捉獵物的套頸、套腳器等獵器,掩上茅屋的門離家。經過屋前那株苦楝樹時,駐足回望了一眼,小時候,每次父親上山打獵,他就不跟玩伴到山前去捕捉幼鳥,把草叢中抓到的蚱蜢撕成兩半取樂。哈鹿克不敢走遠,每天蹲在苦楝樹下,等候父親打獵歸來,他知道父親會帶給他獵獸的膀胱,等曬乾了,吹氣灌風,把它當成球來踢著玩。

苦棟樹開紫色的花,使哈鹿克想起他去世的母親,她活著的時候,總是不忘訓示兒子和苦棟一樣,雖然在貧瘠的石礫中生長,苦棟樹的每一部分都有用處,葉子可煮湯,也可拿來搓洗身體,防止皮膚凍裂治皮膚病,樹枝可用來做板凳……哈鹿克歎了一口氣。

這是一次寂寞的狩獵。按照部落的傳統,獵人出發行獵的前一晚,都要舉行狩獵祭,由巫師擔任祭司獻上祭禮吟唱禱詞,祈請尊敬的祖靈向嚴守禁忌的獵人恩賜好運,在獵場上手到擒來滿載而歸。

巫師以這樣的禱詞做為開場白:「我以虔誠的心意,恭奉於面前的,是獵者們奉送的祭禮,一隻活的帶著獠牙的雄豬,祈求賜他寬鬆的手氣……」哈鹿克很慶幸自己還記得巫師的禱詞。日本人漠視太魯閣族人的傳統祭典儀式,把他們的神靈、護佑的保護神與日本神社的神明混淆在一起,命令每戶家裡設立神龕,強制族人參加神社的祭拜。

哈鹿克心中忐忑,此次帶日本人上山打獵,之前並沒有舉行狩獵祭,也沒有向祖靈獵神獻上祭儀。出發前連續三個晚上做了噩夢,夢見蟒蛇、烏鴉和黑貓等不吉祥的兆示,昨天晚上還夢到家裡失火,所有身家葬身火海。他很相信夢卜的靈驗,神靈托夢給他,以示此行將遭遇凶厄,縱然勉強上山,輕則空手而返,重則惹禍上身。

這次出獵他只是充當嚮導,帶領咚比冬駐在所的三個警察上山打獵,出發的日期、行獵的日數、同行人數、帶幾隻獵犬、行獵的區域等等,完全由日本人決定,他毫無置喙的餘地。

既然無法改變行期,哈鹿克亟欲知道此行將遭遇何種凶險,以便對付。他想從竹籤占卜得到答案,他對這種占卜的兆示奉之如神。從前出發打獵前,族中壯士都會向尊敬的巫師雅哇斯.古牡討教,請他用竹籤占卜探測此次狩獵的吉凶成敗。黥面的雅哇斯.古牡,有一雙可看穿人心的銳利眼睛,他在一處極隱密安靜的地方,面對著獵人和獵器,兩個手掌推摩約八吋長的小竹棒,巫師稱它為「達然」,口裡喃喃有聲,虔敬地念著咒語,祈請神靈降臨。

巫師每念一段咒語,就指向獵人和他的獵器,請問卜示吉凶,一問一答之間,「達然」自動在巫師的手掌黏住,神靈顯靈,借靈媒之口解答獵人吉凶善惡的問詢。

可惜最受族人尊敬的雅哇斯.古牡巫師,在日本人討伐太魯閣族的戰役中失蹤了,至今生死未明。哈鹿克問詢無門,只好心中默念,請求神靈庇佑:「……敬請於日出日落之際賜福,巨角野鹿或帶有大獠牙的野豬等獵物隨時現身,隨興而能捕獲之……」本來駐在所的頭頭橫山新藏告訴他,春暖花開是上山打獵的好時機,同時還可欣賞大地春回綻放的各種野花,也可觀鳥,他知道高山上藍腹鷴一類美麗的鳥禽,在春天會出現。

哈鹿克拒絕聽命。每年三月到五月,是長鬃山羊、水鹿、山羌、山豬、鼯鼠等各種動物的繁殖生育、滋養乳育幼獸的盛期,族人禁止春天打獵,認為吃了乳幼的動物將遭天譴。夏天颱風頻繁,山上風雲驟變,雨霪成災淹沒了獵徑,即使強行進山狩獵,捕獲的獵物也無法迅速搬運下山,造成腐屍遍野。炎炎夏日也是毒蛇、毒蜂猖獗的季節,因此也被視為禁獵時節。

農閒的秋天才適合打獵。

橫山新藏拗不過他,只好耐心等到秋高氣爽的九月。

平常哈鹿克把日本人的命令當耳邊風,習慣抄近路走族人踩踏出來的小徑,一想到即將與日本警察會合,他決定按照規定走大路,這條寬闊到可以開吉普車的平坦道路,是日本統治者為了方便控制山民,連接使部落與部落之間互通而開闢的。

哈鹿克朝著咚比冬駐在所的方向走去。

他對此次能夠荷槍打獵期待已久。本來想戴上他勇悍出名的獵人祖父傳給他的那頂男帽,由幾十隻他所獵的野豬牙綴飾,帽子邊緣還繫了一條紅帶子。為了不願在日本人面前過分招搖,只好打消念頭,在夾織敞衣套上一個刺繡的胸兜,腰間藤匣是他的鋒利的獵刀。

男兒腰攜一把刀,即可走遍山林獵場。哈鹿克準備用這把刀開路斬草,解剝獵獲的野獸。

山寨一樣的咚比冬駐在所在望。哈鹿克的腳步緩慢了下來。

駐在所方圓一百哩的土地,原本屬於他家族三個獵區中的一個,族人在這海拔兩千公尺、混合樹林的高山獵捕低海拔的小型獵物,諸如專愛啃食針葉林樹芽的殺手、樹棲的白面與黑面鼯鼠,牠們的肉味特別清香可口,胃腸和內臟煮湯,有降火治療腸胃不暢之效。夜裡才出現的果子狸,因雙眼上方有塊白點,又被稱為白鼻心,是山居族人最喜愛的饗食,冬天湯食去寒進補。晝伏夜出的野兔、竹雞,也是獵捕的對象。

哈鹿克的家族嚴格遵守部落的規範,三個獵區每年只能進去其中一個捕獵,三年一次輪流使用,使區內的動物得以繁殖生長,如此獵場才能永續利用。

保護獵區是族中成員的共同責任,打獵不僅是靠山吃山維持生計,也維持群體的向心力,防止敵對族群的入侵,在獵場四周以石頭堆或堆砌蘆葦草圈圍,做為地界標誌,外人除非被允許,否則不得擅入。

太魯閣戰役後,日本警察強行占領他祖先相傳下來的獵場,在山頭建造駐在所以及家屬的宿舍,山坡下四周挖了好幾丈深的塹壕,圍起的鐵絲網通上電流,防止番人越雷池一步。

戰役結束後,花蓮港廳從倖存的番民遴選了五十名,到台北晉見日本閑院宮親王,在總督府官邸側面東南角空地表演歌舞,親王坐在階梯上的高背椅觀看。

表演後的合影,最後一排有個人低垂著頭,躲開鏡頭不讓看到他的臉,在官方存檔的寫真集中,這個低垂的人頭被打了個圓圈當做問題人物。他就是哈鹿克的父親。

始終沒能從戰爭中恢復過來的他,眼見視同國土的獵場被異族侵占,觸犯了部落的律法制度,為祖靈所不容,他既憤怒又悲慟,關在茅屋裡藉酒澆愁,把哈鹿克的祖母用吃剩的小米所釀的酒喝個淨光,又強迫她把為節慶祭典所儲存的酒也拿出來。

喝光祭祀用的小米酒,哈鹿克的父親非但沒有爛醉如泥,神智反而被酒裡的精靈給喚醒了。他搖搖沉重的頭顱,整個人清醒了過來。

祖先傳給他的獵場,他大可以來去自如。沒有人,即使是在鐵絲網通上電流的日本人,也不可以阻止他進入自己的獵區。當天夜裡,他無聲無息地潛行至咚比冬駐在所的山寨下,在已然面目全非的獵區徘徊,憑著瞭如指掌的地形,哈鹿克的父親在山凹缺口電流接觸不到的小洞,矮身閃入,回到獵區。撥開比他的人還高出許多的蘆葦,他到記憶中的那棵大樹,抓到夜間棲息於樹上的環頸雉。

哈鹿克記得當父親把那隻綠頭白色領圈、長尾金黃色羽毛的大鳥,放在屋子泥地上,家徒四壁的茅屋充滿了顏色,驟然燦爛了起來。環頸雉是他童年的第一個玩伴。

此後,沒有月亮的晚上,父親潛入獵區,像從前一樣設下鐵鋏陷阱獵捕灰褐色毛的野兔,用套頸器捕捉體形圓胖、發出咕嚕咕嚕聲的深山竹雞。日本統治者沒收了獵人的槍枝,無以維生的父親靠著這些小型獵物,給一家人找到了活路。

多年後,撥開蘆葦在暗夜潛行的換成哈鹿克,他循著父親發現的那個凹洞,避開通電流的鐵絲網,潛入他家族的獵區。哈鹿克並非為家中餐桌上的野味而與鷲鷹、石虎以及野狗爭相獵捕灰褐色毛的野兔。

他躲在草叢中,眼睛痴痴地望著山寨上的日本宿舍,昏黃的燈光透過紙門,屋子裡他的莉慕依浴於一片溫暖的燈光下,他要陪伴她,一直等到燈熄了,他才依依不捨地離去。

歸途中,哈鹿克看到草叢一朵朵黃色的小花,他的莉慕依告訴過他,夜深沉時,月光下靜靜綻開的黃色小花叫做月見花。月亮一下去,它就枯萎了。

月見花,日本人來了以後才在草叢出現的花。

2

哈鹿克帶頭,引領三個出獵的日本警察循著獵徑登山。山路崎嶇難行,咬人貓與長著倒鉤刺的莖葉牽牽絆絆,一行人悶悶地走著。

鉛一樣陰沉的天,灰濛濛的天光從濃密的樹叢間滲漏,暗淡的光影撒落一地,走在這一片扁柏、台灣杉混生的森林,讓人有著黃昏的感覺。

出發時,日本人因見不到秋日的陽光,可以高呼:「啊,日本晴!」而失望得情緒低落。

哈鹿克腳下輕快安靜地走著,他從小跟著族中獵人上山狩獵,幫忙把脫過毛、內臟處理過的水鹿、山羌等獵物背在身後,默默地跟在後頭走,往往一連大半天都不開一次口。打獵必須安靜,喧譁會把獵物嚇走,山是祖靈的居所,是神聖不可侵犯的聖地,精靈無所不在。哈鹿克從小被訓練敬畏大自然,深山溪谷玩水打鬧,會被大人責備,更不敢肆意嚷叫嬉戲,連小便都要蹲下來。

同行中的照日三郎警員,資歷最淺,仗著他年紀最輕,而且剛來不久,說錯話可以被原諒,一路上鼓噪不休,大言不慚地宣稱此行的終極目的是生擒台灣最大的猛獸──重達兩百公斤的黑熊,當戰利品帶回駐在所圈養在鐵籠裡。

走在他前頭,身材矮小,職位最高的巡查橫山新藏,並沒出言管束他輕躁痴慢的手下。照日三郎頗以他的中學畢業文憑驕人,感到優越,他自覺高人一等,經常有意無意地向沒有學歷的上司做沉默的示威,雖然到他家作客時,謙虛地坐在榻榻米的邊緣,橫山新藏還是意識到他的傲慢。

「熊怕人類,台灣熊特別怕日本人。」照日三郎得意揚揚地挺起胸膛,展現他的勇猛。

憑經驗哈鹿克告訴他,黑熊體積太大,不容易被擊斃,如果被人類激怒,牠的殺傷反擊能力是極凶猛而可怕的,太魯閣族的獵人並不把黑熊列入獵捕的對象,在深山與黑熊不期而遇,最好各走各的路。

說著,邁開大步走上險峻的急坡,三個荷槍的日本警察不甘示弱蹭蹬著想跟上他,被遠遠地拋在後頭,照日三郎頻頻停下腳步擦汗,橫山新藏舉起胸前的望遠鏡,停下來仰望高聳入雲的台灣杉,假裝在欣賞風景。

走過柳杉林之後是楓樹林,一個早上攀登下來,踩著厚厚的腐葉,警察們披荊斬棘,褲腳管被多刺的藤莖割破,露出袖子的手臂傷痕累累。

一行人來到立霧溪的上游,兩隻獵犬爭先恐後地橫渡急流,警察們也拖泥帶水溯溪而過,坐在枝幹如傘蓋一株巨大的樟樹下休息。照日三郎特意離哈鹿克遠遠的,他皺皺鼻子,以不小的聲音跟同行的警員抱怨,他受不了番人身上的體味。

兩隻獵犬齜牙咧嘴,繞著獨坐溪岸的哈鹿克轉悠,吸嗅著他。

這就叫做物以類聚、同類相吸吧!照日三郎希望哈鹿克的耳朵鼻手和獵犬一樣靈光,聞嗅出水鹿、野豬等獵物的位置,聽得出牠們的呼吸聲。

溪岸邊一株變了顏色的楓樹,紅艷的葉子看在哈鹿克的眼裡,像流血一樣,把溪水都染紅了。

哈鹿克指著溪流,回過頭有點不懷好意地告訴樟樹下的日本警察:「族人把這條溪叫做洗頭溪。」日本人不解地望著他。

從前哈鹿克.那威──說著,鷹隼的眼睛直視橫山新藏,他是三個警察中唯一追隨佐久間總督出征太魯閣族的。他一定知道這位勇悍的總頭目──他率領部落的壯士出草獵人頭,歸途中順便把獵到人頭放在溪中洗去血跡,溪名才被叫做洗頭溪。

血把溪水給染紅了。

六隻眼睛一齊盯住哈鹿克背後藤編的網袋,日本人互望了一眼,心懷鬼胎,懷疑那隻網袋也曾經裝過人頭。照日三郎裝出作嘔的樣子,捏住喉嚨,另一個警察不自覺地伸手握住獵槍,橫山新藏吹了口哨,喚來兩隻白胸毛凶猛的獵犬守在身邊。

循著獵徑愈往上爬,一行人踩踏匍伏地面各種蕨類植物,穿走雲杉、卷柏、筆筒樹等茂密的闊葉林,遠處飛瀑流泉在鳴咽,彌猴的吼叫聲清晰可聞,牠們穿梭密林叢中蕩漾,好似企圖嚇阻這幾個不受歡迎的闖入者。

攀爬上峭岩斷塹,視野陡然開闊,這是奇萊群峰與立霧山之間一片廣大的山嶺,常見水鹿、長鬃山羊、山羌、野豬、鼯鼠出沒崖斷層間。

照日三郎卸下背了半天的獵槍,舉起來向空寂的山嶺衝刺,尋找飛鼠射擊,開心地嚷道:哈,獵人的樂園!他急於一展身手。﹙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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