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第十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得獎作品輯】10之3 － 翻譯家

◎張芬齡

翻譯是她自認到目前為止表現稱職的工作。她習慣在夜裡安安靜靜地敲擊電腦鍵盤，讓兩種語文在腦海中變換符碼。外文系畢業的她有著不錯的英語訓練和中文底子，具備了優秀翻譯者的諸多特質：觀察入微，善體文意，力求忠於原作的書寫風格；行事低調，甘於寂寞，樂當配角；意志堅定，韌性十足，誓與難解的句意周旋到底；勇於面對挑戰，相信只要精進技術並保有耐心，終能在荊棘滿布的英文原野闢出適合漫步的中文小徑。

她是翻譯老手。翻譯是她的謀生技能，也是她與生俱來的求生本能。成長於姊弟眾多、父權至上的家庭，為了在夾縫中汲取疼愛，她察父言觀父色，用自己悟出的孝順公式小心翼翼地翻譯父親的旨意，心甘情願地磨掉了許多個性的稜角，很驕傲地成為家中唯一未受責罰的最聽話子女。後來她帶著性格中僅餘的一絲叛逆，違反謹守了二十五年的聽話守則，很不聽話地嫁給了和父親同樣強勢的丈夫，以駕輕就熟的孝順公式衍生出她的愛情公式，善解人意地繼續她翻譯「家」的工作，鍊金術士般賦予一切難過的事情可貴如金的價值。她將丈夫的傲慢翻譯成掩飾自卑的合理盾牌，將他的桀驁不馴翻譯成打破傳統禮教的創新思維，將他的焦躁翻譯成家族創傷的後遺症；將他的冷落翻譯成可被諒解的工作壓力，將自己的孤寂翻譯成學習獨立的大好機會，將自己的隱忍翻譯成以兒女為大我的新女性自覺。她以多年練就的翻譯功力和引以為傲的詮釋慧根，將生活磨難解讀為上天對她的試煉，天真地相信只要堅持終將自絕望翻轉出希望，笑稱自己帶髮修行，得道之後，下巴中央的那顆黑痣就會像觀世音菩薩一樣翻轉到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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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翻譯工作者，她知道各種語言都存在挑戰性極高的翻譯天險，唯有功力深厚的譯者才有機會驚險飛越，安全著地；身為翻譯「家」的老手，她知道生命中有太多繁雜的課題不是她慣用多年的愛情公式可以解開的，譬如為諾言戲弄時哀愁的惶恐，譬如選擇原諒時悲壯的心酸。她多麼希望世上真有一種翻譯機，可同時跨越語言和情感的障礙，替她解決難纏的翻譯難題，消弭糾結的心靈困境，而且還具備化一切不堪為美麗錯誤的附加功能，能將枯萎的花朵譯成含苞的蓓蕾，將孤獨的泳者譯做飛翔的風箏，將淌血的白鴿譯成斑斕的晚霞，將突來的暴雨譯為悄然落下的初雪，將悲哀的心事譯成被愛的情事，將無愛無心的同床異夢譯成吾愛吾妻的魂縈舊夢。

她是翻譯家，用專業的語文知能翻譯他人的作品，用擅長的堅定溫柔翻譯自己的家。對前者，她力求精準，一絲不苟；對後者，她刻意曲解，一切從寬。●

【評審意見】

寬嚴之間

◎周芬伶

此篇與〈分類〉有點類似，都是藉一個概念切分文章，然這篇更為細緻，而不流於空泛。做為一個翻譯者，她善解人意，在文字上一切從嚴解釋，力求精準；對於人事則一切從寬曲解，並改寫惡意為善意，逆轉負面意念為正面，然縱使如此用心，世界上也有許多無從或無力翻譯的課題，因而期盼世上真有實存的翻譯機，能夠跨越語言與情感的障礙，這裡出現一段富於靈感的文字，顯得生氣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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