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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開到荼靡
名家奏鳴曲
〈史前生活〉
◎賴香吟
彼時除了旗幟尚無其他，他乘著飛機來，穿過雲海，已是他們之間最奢靡的相見。
三個休假天哪裡也沒去，淨在大都市裡迷路，否則就悶在房裡吵架。他總是嘴上說得浪漫，什麼乘火車去海邊小站走走，她聽了就有氣，懊惱他一點不知道這城有多大，去海邊又有多遠。
他不懂她為什麼愈來愈不講理。他不是不知道她要什麼，但當下現實，能教他怎麼做呢？如今他就要離開，眼前機場這樣小，這樣破舊，處處肆無忌憚的叫嚷，這趟旅行恐怕在他們來到機場之前就已先行結束，他們之間，不僅沒有改善，很可能是更糟了。
時間已經不多，他必須準備驗照登機，他說不出什麼，只握了握她的手：我要走了。
她不搭腔。機場很小，小到轉身走進登機閘道只需一兩分鐘。她不知道他是否回了頭。
她繼續站在原地，四下都是飛機都是旅客，從遠方來，向遠方去。關於告別，一個擁抱，一夜酒，一次合照，人們發明了各式各樣的方式。如果他們真的要告別，難道不能有好一點的選擇？她的確賭氣，又感到疲累至極，甚至當下有些念頭只想回家，睡一覺。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再多的溝通也帶不出實質動作：是的，我知道，親愛的，我完全明白；山高海深的知識也使不上力，動情不過一句：我做不到，請原諒我。所謂愛的力量已經攀過一個波頂，如今只能不成事地往下一個波谷滑下去。
她走到展望台，跟自己道別。沒有飛機，也沒有白色煙線。該離開了，她惆悵地想，畢竟是太晚了。秋天暗得快，霞紅天際已經浮出月亮的側臉。她轉身要走；忽而就在此時，眼尾閃過一抹熟悉色彩──那架早該離開的飛機，延遲到此刻才起飛，機身在高空打個圓弧，費力轉過一個大彎，朝西南飛去，掠過月亮邊緣，消失在雲層之間。
從那之後，他沒有再來看過她。她無所謂，也不盼望。她再不想與他同去任何一個機場。但她依然省下所有的錢只為打電話聽他的聲音，也許已經無關於愛，只是排遣不去的怨苦。偏偏他一言不發，連一點點呼吸的聲音也不肯給。她抓著電話叫喊他怎能這樣一聲不吭。她恨他，自始至終保持傲慢的魔術師姿態，他總以為，他完全知道她的痛苦由哪裡來，該怎麼去，她是他生出來的孩子。
她像個孩子發鬧，他則像個苦惱的父親。這麼多年了，這孩子到底是長不大呢？還是真的長成一個他所不能理解的少女了？他不希望她這樣，但她又的的確確是這樣了。她抗拒他做為父親的角色，她跟他要一個情人。
開到荼靡花事了，年輕的孩子，不懂得留幾分餘地。一個最後與最初的綻放，到底是誰滋養了誰？誰拿走了那束變出來的花朵？他繼續不吭聲，唯在局面完全失控之際，權威地，制止，消音，有幾次他就這樣掛了她的電話。
她從來不曾再出現於任何一個機場來迎接過他，也沒有任何一班飛機載著她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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