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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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滿懷的火光

2006/08/22 06:00

◎張維中 圖◎阿尼默

那時候當然還不知道,一個十七歲少年的胸口,竟藏有一座火山。

蠢蠢欲動的活火山,早已存於我陰鬱並且擁擠的胸腔裡,在兩片肺葉的夾縫中毫無預警地拉拔而起,暗暗地滾動著一股按捺不住的岩漿。

高中三年強迫住校,山腳下的校園裡有著無止盡的模擬考試。總是千篇一律的開始和結束。即使明明知道結果都將是失敗的,卻還是必須跟著所有人一次次地投入,一次次徒勞地空轉一回。一切似乎只是為了到最後,在沮喪的成績與師長們的另眼對待中,確認自己是個如假包換的,失敗者。

然而這一天,竟然將要不同了。

就在考試第二天的第一堂課,我仍戰戰兢兢地振筆疾書時,完全沒有想到那座藏在我胸口的火山,就這麼爆發了。

那一秒,我停下手中的筆,感覺到胸腔發生了一場兇猛的撞擊。一股炙熱的岩漿凶猛溢出,迅捷地匍匐過身體,所經之處讓腐敗的靈魂都開出不可逼視的熊熊火花。

滿懷的火光從胸口一路蔓延著,在背脊釋放出椎心的刺痛,痛到已經迸出淚來。突然好想躺下來,好想馬上停止現在進行的任何一切。

可是,我正在考試。我現在還在考試哪。最猛然的痛苦暫時過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間歇性的抽痛。有時候,我甚至不敢呼吸,只能卑微地淺淺地偷吸幾口空氣。只要我稍微一用力呼吸,胸腔中無以名狀的痛便要撲天蓋地來襲。

終於,下課鐘聲響起,考試結束了。

我說服自己,或許是考前過度熬夜看書,搞得太疲倦了,大概只要洗完澡稍微在床上躺一下,很快就能恢復。可是,回到宿舍,準備躺到床上休息的我,忽然就在這一個躺下的動作過程裡,發現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我聽到,並且感覺到,我的胸腔裡有「東西」在滾動。

當我彎下腰的時候,那東西便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好像我的身體被安裝了一條輸水管,從我的背部下緣緩緩地向上滾動,直到肩膀的下方才停止,帶著極度的壓迫感。如果我保持彎腰的姿勢就風平浪靜,可一旦我挺直身軀時,那東西又從胸腔的上緣向下滾回原位。

學校在偏遠的三峽鄉間,距離有診所的鎮中心還有好一段距離,來回只能仰賴一班時間間隔很久才會出現的公車,非常不便。趕到三峽鎮上,只剩下一間私人診所在晚上還有營業。小診所的醫生看起來就是不太專業的樣子,問了我怎麼回事,是不是感冒發燒啊,我搖頭說不,並且告訴他身體的情況。

醫生拿著聽診器,在我胸口和背部貼來移去。半晌,終於開口:「你吃壞什麼東西嗎?」「啊?」「要不然怎麼說有東西在滾動。」「不是胃。是在胸口還是背部,我分不太清楚。」顯然醫生覺得我在找碴。最後還是我要求醫生替我拍一張X光片,看看是否能看出個所以然來,醫生才不情不願地答應了。等到X光片終於拍出來時,醫生把片子夾到光板上,看了看,沉默很久。

「沒有問題。」他終於開口,做出這個結論。

身體是我的,我知道不可能沒有問題。

「我真的覺得很不舒服。有東西在裡面。」「你是胃脹氣。」「不是胃,」我變得著急了:「是胸腔!是背!」那醫生忽然歎了口氣,抽下光板上的X光片,沒好氣地問:「你知道你的胃在哪裡嗎?」我正要認真回答時,他繼續說:「心臟呢?你又知道你的心臟確切的位置在哪裡嗎?肝呢?你說說看你的肝在哪裡?」他大概認為我不信任他的醫術吧,開始嘰哩呱啦地指責我。

他說,人的身體裡有非常多的東西都會動,心臟會動胃會動肺會動腸子會動血管會動,有太多你以為會安安靜靜地窩在身體裡的東西,其實都會動。這你知道嗎?你知道嗎?你,不知道!醫生非但不能拯救我的身體,還要轟炸我的靈魂,令我非常沮喪。

只好離開診所,返回學校了。

第二天,狀況仍未改善,我決定打電話回家求救。我媽聽了當然覺得十分詭異,於是要我跟學校請假,他們會開車來載我去大醫院看病。他們知道我昨晚看病的狀況後,特地開車繞到那間診所,把昨天拍的X光片給要了出來,認為多一點資料可能對病情的掌握有所幫助。接著,我們立刻驅車趕往三軍總醫院。家人聽我描述身體的情形後,愈聽愈覺得恐怖,拉著我直奔急診室。

急診室裡待的醫生,多數也都是實習醫生,不會是經驗非常老道的主治醫師,只是處理突發狀況的窗口。面對我的正是一個這樣的、年輕的急診室醫生。

聽取了我的狀況以後,也仔細地看了看我的X光片。一樣地,他也表示,X光片看起來並沒有什麼問題。然後問我,是不是打籃球撞傷了身體?也許是運動傷害?我回答,沒有。心裡想著,我根本不喜歡運動,也不運動,哪可能有運動傷害。

最後,眼看還是沒辦法,年輕的醫生只好建議,如果我們不放心的話,就去掛門診好了。門診有專門的胸腔外科主治大夫,可以更詳細地解答我們的疑惑。

進了看診處,胸腔外科的主治大夫聽我敘述身體的狀況,不動聲色,神情嚴肅的將X光片放在光板上。然後,他拿起桌上的電話,立刻撥到急診室。

「剛剛是哪個學生看的?」他非常生氣。急診室裡那個年輕的醫生來接電話後,主治大夫忿忿地指責:「是你看的?搞什麼!居然沒看出來嗎?立刻給我安排住院!立刻動胸腔導管手術!」在我即將被推入手術室進行導管手術時,主治大夫才解釋,我發生了所謂的「自發性氣胸」。簡單來說就是肺泡忽然破裂了,導致空氣灌進胸腔裡,將肺葉給壓垮。所以我會感覺到身體裡有東西在滾動。這是非常危險的狀況,我竟然還拖了一天,那三峽的診所簡直草菅人命。最嚴重的狀況,萬一兩邊肺葉都氣胸,我就馬上「莎喲娜啦」了。

氣胸?一輩子都沒聽過的這種事。主治大夫無奈地說,沒有什麼真正的原因。它不是遺傳也不是傳染病,只是一種突發狀況,常發生在瘦瘦高高的男生身上。目前從手上的發病案例看來,只能歸納出兩種類型的發病。一種是外力的猛烈壓迫,比如遇到爆炸;另外一種是過度的操勞和心理巨大的壓力。

就這樣,我帶著龐大的莫名其妙的恐懼,第一次躺在手術台上,半身麻醉,讓醫生從我胸腔旁的肋骨縫隙敲敲打打,插了根管子釋放出胸腔的血水。

醫生說這只是插管手術而已,能讓肺葉慢慢恢復正常狀況。如果一切順利就沒事了,但最好還是動一個規模較大的胸腔手術,將破掉的肺泡部份切除。醫生坦承地說,如果只是插管,那麼復發氣胸的機率高達百分之五十;如果動了胸腔手術後,復發的機率則低於百分之五。

可是,推進病房裡已經筋疲力盡的我,元氣大傷,剛歷經半身麻醉的插管,現在管子還掛在胸口呢,貪生怕死的心態浮現,自然說什麼也不想動更大的手術了。我難道真的那麼倒楣嗎?不幸的是,第二年我又來醫院報到了。不過,這次並非復發,而是另外一邊的肺葉也氣胸了。我從三總換到榮總急診,在醫生和家人的力勸下,為了降低復發的機率,決定動了需要全身麻醉的胸腔手術。但是,誰都沒想到,第三年我照樣進了醫院。原來,第一年只有插導管的那一側肺葉,果然復發了。因此我再度住院,進行了全身麻醉的胸腔手術。

連續三年都發生氣胸住院開刀,畢業紀念冊上,我的同學揶揄我,說我每一年除了學校的註冊以外,還比他們多一次註冊的權利——固定去醫院報到。我也只好自嘲,我真的是個很講義氣的朋友,因為「兩肋插刀」。

高中的住校生活,每天都處在集中營似的升學環境。學校總以成績為準則而決定一切。比方說,每晚就寢後,學校默許我們可以在半夜起床,到有燈光的廁所走廊裡看書。於是便出現了廁所擠滿學生看書的荒謬景象。許多學生和老師的性格都被扭曲了,不想見到別人的成績比自己好。

我活在這種環境中,其實對於聯考以後的未來,從來沒有任何想像。因為我常覺得明天都很難混過去。我在國中因為數學差而被老師打得死去活來,被老師恫嚇成績再爛下去就會變成廢物之類的。到了高中時卻已經被訓練成「就算別人不壓迫你,自己也會壓迫自己」的悲哀行徑。每一次氣胸住院開刀,不只耗費精神體力,也浪費掉很多上課的時間。每次出院後,我就得花上好幾倍的時間趕課業進度。

脫離青春期以後,我很少向別人提起從國中到高中那幾年,我不是沒想過乾脆死一死這樣的事情。那時候並不像是現在人人都熟悉憂鬱症這個名詞,憂鬱和躁鬱也不會常被人掛在嘴邊。但我很清楚那時候的我,不管是身體上的,或者心靈上的,都曾經如此貼近死亡。

也許是我無法做到太自私,於是總在危險的邊緣想到我媽、我爸或我姊;也或許是什麼東西麻痺了我,然後推著我,讓我得以熬過去。

總之,我沒有崩潰。但是我壓抑著情緒,吞下浩瀚的無奈,它們並沒有消失。它們以另外一種形式反應在我的身體上。我的身體向這個世界與體制發出了怒吼。變成一座火山,凶猛地爆發出來。一次不夠,那麼再來一次、再來一次。我的身體表面上看來是那麼虛弱地,但其實比靈魂更為堅強與勇敢。它做出了我這個懦弱的主人不敢反抗的事。

直到現在,我的胸膛兩側,還能看得見兩條刀疤。

多半的時候,我看見它們其實已經不會直覺去想起這些事情。

氣胸不是病,結束了,彷彿也就像是從來沒發生過。然而,兩條刀疤卻始終是存在的。

我偶爾用手指輕輕觸碰那凹凸不平的皮膚時,都在想,當手術刀多次劃開我的身體時,說不定也默默地切割開了,我的某一個層面的人生。

十七歲那年爆發的火山,總有一點光,照亮了些我不自覺的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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